【新月新氣象,這是第一更】
在大獄裏待了三天,喬二狗終於見到了太陽。
獄中的小窗戶朝北,房間一直都是陰濕的。不過鋪子上的草還算幹淨,沒有臭掉,也沒有多少蟲子。房間中有股焦油味,塗在牆上地上防跳蚤和臭蟲。方便也不是用淨桶,而是專門的水溝,斜砌著,通到更深的溝裏,用水一衝就幹淨了。
獄中的牢頭提著刀每天來回巡視兩趟,中午給飯的時候,就會過來說一通,監中變得如此之好,是韓相公的德政,你們這些賊骨頭命好雲雲。
喬二狗早年進過一次開封府獄,兩邊的對比之下,覺得牢頭說得的確沒錯,可是他好端端的給抓進來,據說也是那位韓相公的命令,這哪裏不讓他感到滿腹的冤枉氣。
獄中再幹淨,他們這些乞丐卻也是髒的,沒了跳蚤臭蟲,也還有虱子。
抓著身上的虱子,喬二狗跟著同伴走出了獄中。
這兩日,一起被抓進來的同伴,有兩個被拖出去了,再也沒回來,其他倒是好得很,與喬二狗一起有吃有喝。
在獄中,喬二狗還看見不少老朋友,有一些很打過幾架,為了爭奪一條街的乞討權,喬二狗這個年輕力壯的乞丐,為丐頭沒有少衝鋒陷陣。不過喬二狗沒在獄中發現他的丐頭,其他熟識的丐頭他也是一個都沒發現,隻看見了他們的屬下。
“會不會要殺了俺們?”
與喬二狗一起討飯,也一同在雨夜中被抓的葉小三渾身發抖。
喬二狗長了葉小三幾歲,也比他更有見識。“殺人也要先吃一頓斷頭飯才是。你沒聽隔壁的陳瘸子說嗎,這是韓相公找不到人了,隻能抓俺們去守邊,報紙上早提過了。”
“說什麽話!”
旁邊的牢頭聽見聲音,橫眉豎眼的嗬斥過來,喬二狗立刻藏頭弓背,又是一副乞丐模樣。
一群人被趕著離開了待了三天的牢獄,從後門出來,就看見一排大車停在巷中。十幾人一輛,幾十名乞丐,就這麽全被趕上了五輛車子。
旁邊騎兵持弩同行,車隊左彎右繞,最後穿過了一道大門,終於停了下來。所有的乞丐都是第一次坐馬車,幸好車子是運貨的敞口車,倒沒人暈車嘔吐。
喬二狗在人群中中縮頭縮腦,盡量不惹人注意。眼睛卻沒閑著,一路上左看右看,發現這是他認識的地方。
在京師多年,大小軍營他都認識。倒不是要來這裏討錢,而是防著走錯地方,這些赤佬可不比商家,下手又黑又重,就像三天前下雨的那個晚上,過來追捕他們的軍巡鋪巡卒,平素裏都有錢孝敬,但官麵上的命令一下,立刻翻臉無情,就跟狗臉一樣,說翻就翻。
啊,就是那種大黃狗。
盯著那條狗,喬二狗想起了過年時吃的那鍋狗肉,不經意間已經被趕到了狗麵前,抬起頭,狗上麵有張桌子,桌子旁邊立了個軍漢,桌子後麵還坐了個人,讀書人的模樣,拿著筆,身前鋪著一張紙。
‘應該是個書辦。’喬二狗想著。
“姓名。”
書辦頭也不抬,一邊拿筆蘸墨,一邊問著。
“啊?”喬二狗一愣。
“蘇學究問你姓名!”
桌旁的軍漢一聲嗬斥,喬二狗連忙道:“小的姓喬,賤名二狗。”
“這個‘狗’?”
書辦指了指腳下,一跺腳,趴在地上的大黃狗立刻站起來,衝著喬二狗汪汪汪的齜牙咧嘴了一番。
‘等爺爺出去,就拿你下酒洗穢氣。’
喬二狗心中發狠,臉上則堆起笑,“小的不識字,應當就是這個狗!”
“狗字不雅,去掉犬旁,加個草頭。喬二苟。”
剛換了名字的喬二苟一臉迷糊,“這不是一樣。”
“寫起來不一樣。”書辦終於抬頭,“下一個。”
“還不讓開!”嫌喬二苟動作太慢,桌邊的軍漢一腳踹來,“原來是狗,現在是草狗,真楞得跟草紮的狗一樣了?”
用力衝前麵吐了口吐沫,回頭盯了一眼書辦,喬二狗心中恨恨,‘爺爺是能咬人的狗,卻給弄成草紮的。等有一天,爺爺發跡了,也讓你做一回草狗。’
“老實坐下!”
就在喬二苟心中痛罵的時候,他已經被領到了校場的另一頭。
眼前一張凳,旁邊一盆水,然後還有一個拿著剃刀的軍漢正虎著臉看他。
“坐下,閉嘴,閉眼,不要說話。”
一聲一嗬斥,喬二苟隻敢心裏罵,卻不敢違抗命令。
老老實實坐了下來,閉上眼睛,就感覺到頭頂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肩膀上也能感覺到不停的有東西掉下來,最後一捧水當頭潑下。
等到被人從凳子上提起來,喬二苟便發現自己被剃了個光頭,原本滿頭油膩還跳著虱子的亂發,現在隻能摸到一點點濕漉漉的頭發茬子。
這下要做和尚了,喬二苟心道,聽說少林寺和尚能吃葷,不知能不能混進去。
大相國寺的和尚明麵上戒律森嚴,其實不僅不忌葷素,連女色也不怎麽忌諱,時常上門驅邪,或給人送子,這就更強出十分了。可惜人家是敇建,官家都常來往,喬二苟不指望自己能進去。但少林寺肯定需要能打的,不肯交租的佃戶,想要侵占田地的富民,沒些棍棒拳腳,怎麽保得住這份家業?
“進去洗幹淨。”
喬二苟一邊幻想,一邊跟著人來到了一間大屋前。
從敞開的門口,能感覺到一團濕氣撲麵而來。
‘莫不是浴堂?’喬二苟想道,‘是不是要洗澡?’
韓相公說疾疫隻因髒,講究幹淨,所以京師內外,遍地浴堂。但喬二苟自己卻覺得那是放屁,不幹不淨,吃了沒病,他做了這麽多年乞丐,身上就沒幹淨過,也沒見自己病死啊。
喬二苟在浴堂前,胡思亂想,等到將韓岡罵到了十八代,突然推了他一把,大罵著還不脫了衣服滾進去,這才發現,周圍已經都是一個個光頭了。
“二狗哥。”
聽到有人叫,喬二苟瞪大了眼睛,費了半天才認出是葉小三。
一塊兒吃了兩年飯的兄弟,剃了光頭,再脫了從來沒洗過的衣服,人整整小了一圈,顯得更黑更瘦,喬二苟差點沒認出來。
“快進去,快進去!”
站在門口的軍漢大聲的趕著已經脫光了衣服的人進去。
喬二苟三兩下脫掉了身上的破布,與葉小三一起被趕進屋中。舉頭張望,他發現這裏果然是個浴堂。隻不過隻有濕氣,沒有熱氣。
‘大概是嫌燒熱水太費煤炭,所以幹脆省下來?’
喬二苟想著,卻也不怕。冷也好,熱也好,都不過是洗個澡。從來都是打不怕罵不怕,他喬二苟哪裏還會怕冷水。
但浴堂裏麵不僅是冷水,而且還有軍漢。五名壯漢站在浴堂中,提著棍子瞪著每個人。
“下麵一路上都要坐車。幹幹淨淨的車子,你們這群賊骨頭坐上去後,少不得要弄得一車的醃臢。你們自己染病沒什麽,把病留在車廂裏,你們這些賊骨頭死一百遍都不夠!……所以給我洗,要洗得幹幹淨淨,重新做人。”
在提著棍棒的軍漢們的命令下,一群光頭光身的乞丐,兩人一組,互相之間拿著絲瓜瓤子,用力的刷著自己和對方身上積攢多年的汙垢。
“要洗幹淨了!”
“別圖省事!”
“眼瞎了,這麽一大塊髒東西都沒看到?還不搓下來!”
身後幾個士兵提著短棍來回走,看見有人草草了事,立刻就是一棍。
喬二苟挨了兩下,疼得差點嗷嗷叫。跟他一組相互幫忙的葉三也挨了一棍,不敢再渾水摸魚,拚了命的洗刷對方。因為沒有熱水,一開始還覺得冷,但很快就熱了起來,火辣辣的燙。最後兩人與其他人一樣,身上紅得就像是剛出鍋的螃蟹,隻感覺連皮都給搓破了。
從澡堂中出來,喬二苟身上是火辣辣的燙,身下卻是涼颼颼的——浴堂裏麵還有剃刀,不過是剃下麵。
現在他渾身上下光溜溜的,就像是剛出生時的模樣。
看著周圍一個個赤條條的身子,自己也精赤著身子的喬二苟莫名其妙的就有些想笑。可指使了他們一天的人,一點空閑也不留,很快就傳下口令,讓喬二苟與其他人一起排著隊去領衣服和鞋子了。
乞丐從不知紀律為何物,但他們知道軍棍,在隊伍中不老實的也同樣是一軍棍,隊伍便排得跟接受了半月隊操一般整齊。
春風中精赤著身子,喬二苟冷得瑟瑟發抖,下麵的物件都快要縮進去了,方才還想笑兩聲的心情現在是一點也不剩了。
幸而隻排了小半刻隊,喬二苟也領了一件衣服。他急匆匆的將疊好的衣服抖開,卻發現這是哪裏什麽衣服,就是一口鍾。一塊布裁開,再縫起來,兩邊沒袖子。窮和尚常穿,富和尚就看不上了。隻是做乞丐的沒什麽挑揀,喬二苟拿起衣服,趕急趕忙的套在了身上。除了衣服,還有一條草繩做腰帶,一雙草鞋穿起來。
幾十個光頭都穿得一樣,乍一看,倒是幾十名沙彌聚在一起。
不過沙彌是不用刺字的。
喬二苟咬著牙,看著自己的右手手背上,被龍飛鳳舞的刺上了四個字,又揉進了特地調好的墨汁,使得字跡鮮明。
喬二苟不識字,但旁邊有識字的人念——雲南戍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