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旁在京師住了有好些日子了。
為了女兒的婚事,他在京城中的日日夜夜,都是在緊張和不安中度過。
他還記得剛剛抵京時,韓岡曾經設宴邀請他。宴後,韓岡與他說起這一樁婚事,直接就說當今的皇帝非是良配。
除非是娃娃親,雙方都成人時議親,家世門第要看,但最重要的還是品性。
韓岡作為臣子,直接就說皇帝的品性不好,越娘嫁過去後,會被耽誤一生。
韓岡當時就聲明,這番話非為權位,也不是為了政爭,隻是為內侄女擔心,否則他要阻止的話,當日先一步下聘就好了。所以他話隻在私下裏說,到了公開場合,他絕不會阻止越娘成為皇後。當然也不會讚同,什麽都不會說,也不打算做。
王旁不知道韓岡說的是真是假。
盡管這段時間來,韓岡的確對皇後的人選不發一言,但以他的權威,隻要一句話,不論是什麽時候——除非已經下了聘——他都能將局麵徹底翻過來。
心中煩躁,換了身衣服,王旁他也不帶著人,獨自一人出門去散心。
京師之中,消遣的去處很多。王旁上了一輛馬車,走了半日下車來,隨便在街邊找了間酒館坐下。
但即使是在外城偏僻小街中的小酒館中,依然不缺乏指點江山的酒客,以及一肚子宮闈秘聞的閑人。
這就是京城的風俗。
王旁剛剛坐下來,還沒點酒菜,就聽到旁邊的一桌上有人在說:“韓相公這次可是吃了大虧了。”
“何以見得。”
說話斯文,王旁看過去,卻是一個有張毛胡子臉的大漢。
說話的人背著王旁,看不清相貌,“韓相公攔著,是他戀棧權位。不攔,就要受到拖累,韓相公怎麽做都沒好處。除非不選她做皇後,否則日後吃虧的地方更多”
“都是扯淡的話!”大漢捏著蠶豆,一點點的剝著皮,“隻要韓相公不願意,他輕而易舉的就能將王楚公的孫女給否決掉。真當韓相公做了那麽久的宰相、參政是假的啊?還以為退隱江寧的楚國公是當年在京師叱吒風雲的拗相公?”他不屑的冷笑著,“韓相公連話都不用說,隻要對門下的走馬狗比個手勢,就能讓他們把事情給辦妥了。”
跑堂的小二站到,等著王旁點菜。
等王旁隨便選了一壺米酒,兩份下酒菜,已經跳過了幾句話,就聽見那個背著自己的人說,“狄家的女兒也算是出色。”
大漢道:“什麽叫也算是?一個兩父三母,祖父還是武夫,另一個卻是元勳之後,姑父更是權臣,兩人現在評價相當,哪個更出色?”
狄家小娘子相貌在京師已經出了名,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類的修飾詞,用得都濫了。品性上,據說也是一等一的賢淑溫良。但王旁豈會認為自己的女兒會輸給別人?不由得就皺起了眉頭。
“相貌太出眾,其實也不好。”
“又不是她的錯。”
“是天子心性,萬一沉湎女色,為奸人所趁,國事不知會如何變了。”
那大漢失聲笑:“幾位相公怕是就盼著皇帝隻在後宮生孩子,外麵的事,全都交給他們去操勞好了。”
京城人什麽都敢說的脾氣,王旁算是又領教到了。但他說的,未必不是韓岡等人所想。
自家老父,是不是就看著這一點,才會讓孫女去待選?王旁不清楚,王安石也從來沒有跟他明說過。
不過王旁希望如此,他不想自家老父讓越娘入宮,是因為看見自己不成材,想讓王家有個更加安定的未來。
“宰輔剛才都被招入宮中了。”坐在角落中的一人轉過身來,看此人身上的服色,是個積年的吏員,“今天曾參政休沐,方才就急衝衝的過去了,說不定今天就要把皇後的人選議定下來。”
王旁心咯噔一下,其實他也能感覺得出來,決定皇後人選的日子就在最近了。
難道就在今天?
……………………
‘今天看來是決定不了了。’
當韓岡的話一出,殿中頓時靜無一聲。
張璪一陣心驚肉跳,也虧韓岡敢說。什麽皇後啊,什麽嬪妃啊,全都得丟到一邊去了。
韓岡這是直接要跟皇帝過不去了。
獨夫誰人?商紂,夏桀。
齊宣王曾問孟子,‘湯放桀,武王伐紂,臣弑其君,可乎?’,孟子則回道,‘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
成了獨夫,臣子殺之不為弑。
富弼當麵說伊尹之事臣能為之,但伊尹也隻是流放太甲,三年後還迎了回來,而韓岡卻更進一步,明說君若為獨夫,臣子殺之無礙。
這話別說讓皇帝聽了,就是讓他這個做臣子的聽了,同樣讓人不寒而栗。
他看著對麵,曾孝寬、鄧潤甫都一臉驚容。
包括氣學在內,新學、道學等如今流傳最廣的三家學派,都是思孟一係。但敢在朝堂上把獨夫掛在嘴邊的,可就韓岡這一位大儒。
但最上首章惇早就不會為韓岡的觀點而吃驚了。
一心想要讓皇帝垂拱而治的韓岡,沒有抱著這樣的想法,反而是奇了怪了。
那一句‘天下人之天下’正說進了他的心裏。自家的產業,怎麽會是皇帝的產業?就是皇帝自己,也不敢隨意將別人家的產業變成皇產。
但將這句話光明正大的說出來,卻是公然否定了天子對天下所握有的權力。
這絕不是一時意氣,或是有感而發,自是有著深刻的用心。如果不然,韓岡就不配站在這內東門小殿中。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是一家一姓的天下。欲以天下奉己身,非是天子,乃是獨夫!’,傳將出去,便是千古名言。
也許為了說出這句話,韓岡等著發難的機會等了很久了。
既然如此,章惇也不打算落於人後。
他舉步出班,“韓岡所言正是。天下,億兆萬姓所居,天之屬也。天子,代天牧守者也。豈得聞子可奪父產?又豈得聞代人放牧,可將所牧之物據為己有?太妃當慎言,以免累及天子。”
章惇的話,與韓岡前後呼應,拿著朱太妃的話做文章。說是不要累及天子,卻明擺著要將事情牽扯到皇帝身上。
換作是皇帝,遇上兩位宰相同時發難,也得低頭服下軟,除非想做魚死網破,那倒是可以喚可信的禦衛來將兩個措大打殺。
但放在章、韓兩位宰相身上,便是喚了禦龍直的人上來,喚了金槍班的人上來,又有哪個敢對他們舉刀?
張璪的雙眼在韓岡和章惇身上來回打轉,腦筋也在不停地轉動,他們為什麽不怕皇帝日後報複?
不管他們立下多少功勞,對皇帝都沒有意義。再大的功勞,也抵不過侵犯皇帝權柄的罪過。而韓岡、章惇近乎肆無忌憚,那麽理由隻有一個,他們不擔心。
至於為何不擔心,原因就太簡單了——小皇帝或許根本就沒有日後。
韓岡怕是早就診出天子的壽數不長,活不過他,也活不過太後!
張璪的雙眼亮了起來,既然這樣,那自己為何還不敢插上一腳?
“陛下,臣聞狄氏女容色為諸女之冠,又曾聞天子曾於後苑攜千裏鏡登高。太妃殿下一心想要為天子納狄氏女為後妃,究竟是太妃所欲,還是天子所欲?”
張璪的話直指天子,質問其品性。太妃若是不肯認,那事情就得是天子擔下來了。
連樞密使都出來了,文武兩班的首腦一齊發難,朱太妃隻有低頭認錯,難道還能將責任推到他兒子身上?
殿上氣氛如同絞緊的弓弦,繃得越來越緊。
群臣都等著朱太妃的道歉。
隻是屏風後,傳來了一陣嚎啕大哭聲,哭聲斷續,口齒又不清,隻聽得‘孤兒寡母……亂臣賊子……太後做主’雲雲。
幾位宰輔頓時麵麵相覷,遇上女人夾纏不清,這下子還真難辦了。
章惇皺眉,所以說牡雞司晨就是麻煩,太後在旁邊都不嗬斥一聲,就看太妃殿上失儀。
偏頭衝韓岡使了個眼色,讓他去處理。
韓岡抬頭直視屏風,怒聲嗬斥:“先帝昔年病重,臣隨侍在側,權同聽政之語,隻聞予皇後,不聞予德妃。先帝內禪,臣同樣隨侍在側,權同聽政的詔命,亦隻聞予太後,不聞予太妃。簾後何人,敢於在殿上放肆!”
韓岡這是有著幾分把握,朱太妃最近太活躍了,幾乎把皇帝的婚事大包大攬,而太後這位嫡母由於種種顧忌,反而插不上話。
而且內東門小殿,本來隻有太後才能來,太妃今天跟過來,雖是有著商議天子婚事的名義,但也是侵犯了太後的權力,不信她心裏會高興。
嗬斥聲猶在殿中回蕩,屏風後忽的就一聲巨響,然後又是一陣慌亂,一個尖細的嗓門叫道,“太妃暈過去了!”
如果是太後被氣暈過去了,那是真麻煩。但隻是太妃而已,韓岡真還不在乎,“太妃當是為天子婚事操勞過度,須好生休養數月。”
睜著眼睛說了句瞎話,就聽見屏風後,太後終於開了金口,“相公說得是。快將太妃攙扶下去,傳太醫來為太妃診治。”
屏風後一陣亂,太妃被扶了出去,幾個月之內,就別想再插手趙煦的婚事了。
好好的議政之地,給弄得雞飛狗跳,向太後歎了一聲,也不知該怨誰,心力交瘁的歎道,“今天就到這裏吧,這情形也談不了事了。”
韓岡卻要留著她,“陛下,無關人等即去,還請陛下稍留片刻。”
向太後無力的問道,“相公還有什麽事要說?”
“陛下乃是嫡母,天子的婚事本當由陛下做主。太後忙於政務,將之交予太妃,但太妃見識不及,臣恐所選非人,懇請太後細擇之。”
向太後苦笑道:“就怕那孩兒心中有怨。再出了一個郭皇後,豈不是害了人家。”
章惇立刻高聲讚道:“陛下心慈,實乃天下之福,萬姓之福。然此處並無呂夷簡。宮中亦無閻文應。縱使天子妄為,自有忠臣賢良阻止。”
攛掇仁宗廢後,朝中是宰相呂夷簡,宮中是禦藥院閻文應。禦史台一眾禦史上表阻止,呂夷簡直接拒收。之後郭皇後暴卒,據說也是因為閻文應擔心其回宮,而設法將其給毒死。
“若隻有卿等在,吾當然放心。但朝中重臣,並非與諸卿心意相通。”
韓岡道:“忠臣賢良,自會與吾等同心同德。但正如陛下所言,朝臣之中,不免奸佞之輩。若天子聖德,定不會受其蠱惑。唯恐天子心思不定,屆時,必至禍亂。”停了一下,他接著說,“太妃方才所言,如果隻是出自己意,有太後在宮中,當無害於天下。但天子若有此心,則大宋危矣,天下危矣。臣有一言,有犯聖顏,還請陛下見諒。”
“無妨,相公請說。”
韓岡圖窮匕見:“太後日後撤簾,將如何約束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