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似的諫言,張孝傑在耶律乙辛的麵前提過不知幾回。完顏部每並吞一次相鄰的部眾,都會引起張孝傑的警惕。對於這個如同野狼一樣難以馴服的部族,他天然的就有著極深的不信任感。
按照宋人的說法,隻要不立文法,那就根本不用擔心哪家蠻部能夠坐大。但一旦有哪家蠻部立了文法,那就必須要出兵剿殺了。
完顏部本是野人,並無製度,但大遼給了他們文法。自從坐上了生女直節度使的位置,有了官署,也就有了屬僚。
節度使兼理軍政,椽屬自置,本就是一個小朝廷。在完顏部的部族長而言,生女直節度使本是空銜,可他們從中知道了節度使轄下有哪些官職,並以此安置之後,這文法也就建立了起來。
隨著完顏部的勢力漸增,他們的危險性也就一天比一天更高了起來。
“完顏部的人口日漸增多,僅僅數載而已,五國部便有好幾個小部落已經投靠到完顏部的旗下。東海女直四分五裂,年年相互征伐。待完顏部並吞五國部後,不用十年,東海女直也將盡數歸於完顏部。到那時,東京道上生女直,還有多少不屬於完顏部?”
生女真諸部分布在遼陽之北的廣袤大地上,是東京道北部的主人,也是遼國天子每年春日都要來到鴨子河畔的主因。
“你就是擔心太多了。”大遼皇帝很不耐煩,端起金杯,將裏麵的熱酒一飲而盡,“劾裏缽的年紀也老了,而他的兒子不少,有什麽好擔心的?”
推恩令的作用是有過太多驗證的。耶律乙辛自覺有必要的時候,完全能夠將完顏部四分五裂。
讓完顏劾裏缽的弟弟、兒子均分其部眾,其中最勇武也最得耶律乙辛喜愛的阿骨打可以多得一份。
耶律乙辛重重的放下杯子:“難道朕要劾裏缽將部眾均分給盈哥和阿骨打他們,劾裏缽難道還能說不幹?之前朕已經分了他的身家,也沒見他起來做反。”
在他的禦帳三百步之內,隨時都有一支八百人的女直宮衛在守護,從東京道各部女直招募來的部族勇士充斥其中,其中不乏各部貴人的子弟,耶律乙辛隻要拿出一塊閑地來,就能幫他們從自家的部族那邊分出幾百家。到時候,哪個不對他感恩戴德?
早前為了削減完顏部的實力,還有一部分部眾被遷往了黑山,與宋人遙遙相對。
盡管這是在削弱完顏部的實力,但耶律信乙辛做得光明正大,分給完顏部的都是好地。以漁獵為生的完顏部,其實並不適應遊牧的生活,可耶律乙辛給予他們的賞賜之珍貴,也是包括完顏劾裏缽在內,任何一名女真人都無法否認的。
遠隔幾千裏,音信難通。白山黑水下的完顏部,與黃河畔的完顏部,實際上已經分立為兩個不同的部族。時日一長,誰還認識誰?
“如果劾裏缽起兵,待其勢大,劾者難道會不起兵呼應?”張孝傑反問。
完顏劾者是前任完顏部之長完顏烏古乃長子,完顏劾裏缽則是次子。但烏古乃覺得長子性格柔順,不宜為部族之長,故而將族長之位交給了次子劾裏缽,讓完顏劾者守著家門,甚至都沒讓他分家出去。
等到耶律乙辛攻奪的西夏故地為宋人所占,為了固守僅存的黑山之地,便遷移了大批女直人過去,最後還從完顏部中分割了上千帳,交給了完顏劾者,讓他帶去了黃河之濱。
盡管相距甚遠,可兄弟就是兄弟。若當真女直有變,張孝傑可不覺得完顏劾者會袖手旁觀,或是站在朝廷的一邊。
“莫說劾裏缽不會反叛,即使他反叛了又如何?劾裏缽、劾者、盈哥,他們有誰能勝過朕的神機軍?”
張孝傑說的這些話,耶律乙辛早聽得厭了,完顏部越來越強盛他當然知道,可是作為大遼的皇帝,他有必要擔心連鐵器都不能自產的女直人嗎?
在過去,契丹人就像宋人畏懼他們一樣畏懼野蠻的女直人。契丹人對宋人來說是強盜,但女直人對於契丹人來說,也同樣是強盜。
可如今,大遼的鋼鐵產量能將契丹人的戰馬都以鐵甲覆蓋,精銅鑄就的火炮,就是鐵石所砌的城牆也能砸成碎片。再精悍凶蠻的女直人,遇到人馬貫甲的具裝甲騎,麵對黑洞洞的炮口,可有半分活路?
耶律乙辛最看重的神機軍,是以契丹和奚族為主。火槍、火炮、戰馬、甲胄,從上到下,有著國中最為精良的裝備,又在成軍的數年中,分批出征,作戰經驗是南朝對應的隊伍所不能及。擁有著一支多達五千人的精銳,耶律乙辛有信心剿滅任何部族的叛亂。
“事有萬一。神機軍固然勇不可當,但其過於依靠輜重,萬一後路被斷,彈藥不濟,可就危險了。”
耶律乙辛的臉當即掛了下來,神機軍是他的心頭肉。可被張孝傑一說,卻成了紙糊的老虎,仿佛一戳就能破。
“張卿,朕知你不喜女直,尤其不喜完顏。但你總要想想,完顏部才多少人口。女直才多少人口,北疆那麽大的一片地,那點點人口撒下去比餅上的芝麻還少,臣服於完顏部的部族雖多,可完顏部想要管起來,也沒那麽容易。”
完顏部的人口再多,本族的戶口也沒有超過一萬戶。以大遼北疆的苦寒荒涼,百裏方圓的土地,也就能養活萬把人,兩三百裏之外,甚至連控製都難。而那些附庸,都是有利則來無利則去,耶律乙辛為何要擔心他們?
“漢人說得好,萬般皆重,惟戶口最重。隻要女直人的戶口趕不上國族,永遠都別想有機會叛亂成功!”
自登基之後,最為耶律乙辛重視的政策,不是煉鐵煉鋼、大造火器,不是開疆拓土、攻伐小國,而是推進醫學、鼓勵生育。
備受耶律乙辛看重的新的醫療體係,徹底排除了舊時巫婆神漢的幹擾,在正確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大批的醫學生在不斷的實踐中飛速成長。
醫術再拙劣,也比部落的巫醫要強;醫患關係再緊張,也還有種痘法兜底。這就為醫學生們準備了大批即使醫死也不用擔心的病人。
沒有如漢人一般太過堅固的不可毀損先人屍骸的先天桎梏,又不受儒學門徒那種虛偽的仁義的束縛。醫學生們也就有了大量可供解剖的屍體和活體。
他們的醫術又有什麽理由不飛速進步?
兩所醫學院,十五所醫院,十七家巡回醫館,兩百位醫師,近三千名醫學生,不僅為耶律乙辛帶來了大遼疆域上數以千百計的各部異族的忠心,也帶來了飛速增長的遼國人口。
其中自然是以醫療水平最高的契丹和奚族增長最快。女真部的人口膨脹雖快,但契丹、庫莫奚這兩個支撐起遼國的兩大族,人口增加的速度則更快。
耶律乙辛沒有辦法對戶口進行精確的計算,但通過保赤局反饋的數字,每年國中的新生兒數量,都是以百分之十以上的數字在飛速增長。
耶律乙辛的兒子有八人,孫子都超過五十了,重孫也有三個,如果他的帝位能維持下去,他的後裔將會成千上萬。
如何勝人一籌?要靠人多勢眾啊!
張孝傑低頭,不再反駁。他清楚,心有定見的耶律乙辛不是這麽一次就能說服的。但隻要在他的心裏紮下一根刺,然後時不時的搖一搖晃一晃,遲早會潰爛,最後爛個幹淨。
見張孝傑被他說服,耶律乙辛頗為自得。用皇帝權勢壓人,哪裏有用才智壓服臣子來的讓人欣喜?
但他旋又歎起:“大遼對南人所不及的,其實還是人口。若是有勝兵百萬,又何愁不能飲馬長江?”
火器出現之後,個人勇武上的差距被大大縮小,而優勢人口的作用,則越發的明顯起來,要不是南朝內部不靖,耶律乙辛早就寢食難安了。
張孝傑沉聲道:“可遼宋之戰,或許就在十年之內。”
“或許……但南朝之患不在我而在彼,等他國中君臣內訌,都不一定能出兵。即便議定出兵,等大軍出征,不是黃袍加身,就是回軍剿滅權臣。有的好戲可看!”
耶律乙辛哈哈笑起,同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那叫一個驚心動魄,發生在別人身上,那可就是喜聞樂見了。
張孝傑沒有跟著笑。
南朝不靖,難道北朝內部就安靖了嗎?
如果純以治政的才能來評價,他的這位皇帝絕對是大遼開國以來排行第一的明君。即便是以武功來評定,攻取了高麗和日本的成就,也是太祖之後其他皇帝所不能比。
更別說耶律乙辛這些年給國人們帶來的多少好處,即使是最底層百姓家的兒女,也能享受到種痘和讀書上的好處。而貴人們,房中多了皮膚白皙、臉型圓潤的高麗女,手下則多了聽話、忠心的倭奴,還有來自宋國的綾羅綢緞、玻璃器皿,
要不是謀國篡位四個金色大字,明晃晃的在耶律乙辛的頭頂上亮著,大遼的萬裏封疆之中,又有誰人敢於有不順之心?
不是說耶律乙辛他坐不穩皇位,而是說他應該坐得更穩,理應是作為一代聖君受到萬人敬仰,但如今在國中,提起當今的皇帝,卻在比較過過去的幾位先帝之後,不論怎麽稱讚如今的皇帝,最後都少不了搖搖頭,歎息一聲。
有些事,做過之後就是要背負一生的罪名。
笑聲在耳,但張孝傑依然覺得,想要高枕無憂,想要幸災樂禍,現在還遠遠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