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前兩天剛去過城南的養濟院,那些小娃兒真是可憐。”一個滿臉油光,相貌可笑的胖子,在多景樓這座潤州最為勝麗的名樓雅間中歎息著,“我張德生是讀書不成,隻能行商。可那些官人,讀書進學,一個個把書都讀到哪裏去了?連孤兒孤女的口糧都能克扣。”
隻看這張德生一身沒有花色的樸素綢衫,渾身上下沒有半點金玉之物,沒人能想到他就是潤州最大的絲綢工廠主,背後還有著一個世家大族撐腰。
“怎麽會少了?”張德生對麵的儒生連忙道,“每人每月有十八斤口糧,太後和相公們的德政,誰敢克扣?”
張德生哈哈的笑了一陣,忿然作色,“對,對!要不是有太後陛下和章、韓兩相公的德政,這些棄嬰可都是要葬身溝渠,朝廷給付的口糧,也不會有人克扣。隻是小孩子不知道好歹,吃得太多……”
“張兄!”
那儒生屁股上好像生了瘡,坐立不安,連咳了幾聲,臉都變了色,不敢讓張德生再說下去。
張德生長聲歎息,垂下的眼角悲天憫人,“朝廷給的或許不少,但一幹雀鼠居中盤剝,能落到小娃兒頭上,就太少了。小娃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饑一頓飽一頓,一個個麵黃肌瘦的,阿彌陀佛,讓人看不過眼啊。”
那張本有幾分可笑的胖臉,仿佛鍍上了一層光,變得莊嚴肅穆,讓人望之生敬。
“那張兄後來又給養濟院捐了一筆?”儒生一邊問著,一邊拿著筷子夾了大大的一個蝦圓。
“捐了一些。”張德生沒有絲毫得意,反而更顯低落,“當時帶了錢少了,回去後便想著讓家裏送了一車糧過去。隻是又一想,若是給個百八十石,多是多了,但肯定沒兩天,都給那些‘雀鼠’給分了去。便隻能先給了五石米,不夠人分的,好歹能多留一些,剩下的,等下次再給。”他歎了口氣,拿著筷子指著外麵,“這世道,連行善都要思前想後,唉……”
書生拿絲巾擦了擦嘴,離席起身,向著張德生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張兄德行高致,急公好義,小弟敬服。今日回去,必在報上一彰張兄之德。”
“當不起,當不起啊。”張德生連忙跳起來,“在下捐錢捐物,也隻是理當如此,豈是為了搏名?”
“張兄你這話就錯了。如張兄這般德行,小弟不在報上為之彰顯,那還有什麽事值得宣揚的?小弟主持這份報,就得告訴潤州百姓,這世上不止有隻顧一己之私的小人,也有如張兄這樣的純德君子。教化生民乃是聖人之教,若能告知世人,善人能得善果,這便是教化了。非為張兄之德,也是為了教化之功。”
一個時辰之後,張德生的馬車回到了家。
待馬車在前院停穩,從車下來了一個酒酣飯足的胖子。
一張胖臉越發的油光,剛剛跟潤州快報的副主編吃過飯,張德生心情很好。他拿著牙簽剔著牙,一步一晃的進了正屋。
屋中一個老蒼頭等候已久,見了張德生,連忙上前行禮,“四老爺。”
看了看那老蒼頭的臉色,張德生自顧自又繼續剔牙。等到從牙縫中,挑出一塊粉紅色的肉,他方斜睨著眼睛,吊著嗓門:“怎麽了?又出了什麽事?”
老蒼頭愁眉苦臉,“稟四老爺,絲廠那邊的工人又在鬧了。”
“又鬧?!”牙簽啪嚓兩段,張德生瞪起眼睛,“鬧什麽?是嫌錢少?一個月一貫半的工錢叫少?我還管他們吃管他們喝!你叫他們去問問,這潤州百裏方圓,有沒有比我更大方的東家!”
“小人也這麽說。可那些工人說……說……管飯隻有中午一頓,飯又稀,還多黑米,吃著有怪味。還說……”老蒼頭吞吞吐吐,邊說邊觀察著張德生的臉色。
“還說什麽?”張德生掛著臉問。
老蒼頭低下頭,“還說老爺一直拖著工錢不發,隻能從賬上借支,年底拿工錢抵賬時還要記利息。”
張德生重重的哼了一聲,“絹賣不掉,我拿什麽錢給他們?契書上也寫明了,一季帳一季還,最遲年底結清。我去年年底沒結清嗎?我可是半點沒虧欠他們!”
“可他們……”
“什麽他們!”張德生暴怒道,“那群窮骨頭,都是看你軟,覺得你會幫著他們說話,才敢鬧。別忘了,給你工錢的是誰,是我,還是那些窮骨頭?要不是看著你女兒的份上,早就把你開革了。你回去對張武說,誰敢鬧事,都抓起來送到官裏去。”
老蒼頭被罵得抬不起頭,嘴也不敢回,隻知道點頭。
“嫌沒錢,不會做烏龜叫自家的婆娘去賣啊。那樣來錢最快!”張德生罵罵咧咧,發作道,“過兩個月,倭國的奴工運來,就把他們都開革了。這班賤骨頭,等了他們還不上賬,看老子怎麽收拾他們。”
罵了一陣,張德生把自己小妾的父親趕了出去,另叫了一個管事進來,“倭國那邊還有多久才有新貨來?”
“回老爺的話,秀州來人說,這段時間倭國管得嚴,新貨到得太少。又說請老爺放心,等到遼國皇帝同意,就能光明正大的發賣了。”
“什麽皇帝,是偽帝!”張德生沒好氣的更正道,“利這般厚的買賣,早就該做開了。還拖,拖到什麽時候?這一來一回少說耽擱了我半年,這可就是少賺半年的錢。還要多受半年那些窮棒子的氣!”
張德生發著牢騷,管事的不知該說什麽,低著頭等牢騷發完。
等到一通抱怨發泄完畢,張德生才又對管事的說,“到時候留幾個人下來,怎麽操縱這些機器,還得先教一教,等教會了再開革。還有,工廠裏麵管事的,不需要什麽本事,隻要聽話,隻要聽老爺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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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絲廠的工人當真是慘。”田軫回到編輯部,剛換了衣服,就連聲道,“在工廠裏隻做了半年的工,就雙手潰爛,雙腳浮腫,瘦得脫了型,都不成人樣了。你們是沒去看過,張家的絲廠,整座廠房到處是濕漉漉的。又熱又悶,在裏麵待上半日,就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那些工人就要在這種廠房裏麵做工,還得把手探進滾水中取線頭,簡直不把人當做人。”
一名編輯語帶調笑,“張德生可是有名的張大善人!”
“善?”田軫朝底下啐了一口,“去了養濟院就隻給了三貫多錢,五石米。這幾天就隻見他上了酒席,就是好一陣宣揚,還以為他捐了三百貫、五百石呢,原來就舍了這麽一點。”
“我聽說,昨日那張胖子在金山寺捐了八十貫的香錢,僧眾一人一匹緞子,用來裁衣。而且他家的老封君每個月定例的要給金山寺和常樂庵各五十斤香油,點長明燈用。”另一個編輯說道。
田軫氣哼哼的說道,“不做人事,還想在佛祖麵前討好,等他死後,不下地獄才有鬼。”
第一位編輯道,“死後的事,死後再說。現在的事,誰也拿他沒辦法。開絲廠的陸、張、尤、段皆為郡望,哪家沒三五個進士撐腰?張德生的親叔可是在河北做知州。”
“說什麽呢?”從門口走進一人,正是陪著張德生吃飯的儒生,“張德生那些商人是奸猾,可他們沒犯王法啊。殺人放火,官府能管,不給工錢,官府也能管,這做工太苦,官府怎麽管?又沒人逼著那些工人去絲廠上工,覺得苦,那就不去好了。青天白日,縱是郡望,也不可能逼著人去他們家裏做活。而且……”
“而且什麽?”
“我聽說段家現在已經在用倭人做工,開革了不少絲工。等張家也學了這一招,就不用聽那些抱怨了。”
“怎麽會沒抱怨?世所謂男耕女織,少了紡織的進項,隻靠土裏刨食,又有幾家能吃飽飯的?傾家蕩產的也是所在多有。”
“吃不飽飯可以去拓邊啊。”那儒生道,“沒看朝廷將養濟院改歸了保赤局嗎?流民也好,乞丐也好,隻要未滿十二,朝廷都不會白白養著了。若是沒飯吃,趁早去官府報名,到邊疆拓荒。聽說西域雖多荒漠,但雪山腳下水土亦佳。而雲南新疆,則是四季如春,土地肥美,更勝江南許多。”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豈不聞故土難離?”田軫反駁道。
“既不肯做工,又不肯移居,我看不是故土難離,也不是做工太苦,而是懶吧?照他們的想法,恐怕是盼著朝廷白白養著他們最好。”
田軫一時氣結。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朝廷其實做得夠好了。實在沒飯吃,朝廷還是會給你地,種了糧食自己吃。難道這些還不夠嗎?張德生之流縱然殘苛,可為什麽倭人能吃得了苦,他們吃不了?還不是懶!”
田軫忿然道,“等那些工人鬧起是非來,朝廷會這麽說嗎?”
“潤州有朝廷的兵,對岸還有鐵路。真出了亂子,就算能弄出些聲勢來,十日之內,就能平定下來。”
“出事了,出大事了!”儒生的話音未落,一個編輯就跑了進來。
“段家的絲廠起火了,張家絲廠也亂了。出大事了!”
田軫驚訝的與其他幾位同事對視了一眼,這烏鴉嘴今天竟然對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