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城上的守軍頓時騷動起來,還沒有等到命令,零零星星的箭矢便飛下城去。
“住手!”宗澤連忙喝止,僅僅五六騎的規模,不會是過來攻城的,“看看賊人有什麽話說。”
一名信使被守軍用筐子吊上城來。
連城門也不敢開,城中的心虛氣短表露無遺。當信使走到景誠和宗澤麵前時,整個人舉手投足都能讓人聯想到趾高氣昂四個字。
“聖公有令……”
“斬了!”
信使剛開口,景誠便一聲怒喝,他身後的親兵立刻撲出去,將信使撲倒在地。
景通判翻臉如翻書,突變如兔起鶻落,周圍官兵都看得眼暈,不知景誠唱的哪一出。
那信使拚命掙紮,叫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斬了此賊!”景誠大喝,“說書聽多了,賊子也敢稱使節。”
讓賊人報上名號就夠了,剩下的多聽一句都嫌汙耳朵。
如果在仁宗時代,搬出牛酒犒勞賊人,祈求其高抬貴手的官員,還能留下性命。
現在的地方官要再這麽做,朝廷就算要留他體麵,也隻會是免了梟首一刀,白綾、鴆酒伺候。
二十年來的累累武功,民間也好,朝中也好,風氣早就變了。對外敵、對內賊,隻要態度稍軟一點,那就是無能,少不了受斥責甚至罷官奪職。景誠直接了當的表態,便是不想落人口實。
“聖公……”景誠回顧宗澤,“看來賊子是蓄謀已久啊。”
“是啊。”宗澤點頭,“狼子野心,於今昭彰。”
建製定號,坐實了反賊的身份。這一下子,責任徹底由衛康擔過去了,所有對韓岡新政的非議,便可以徹底洗清。
就在城頭上,信使被景誠的親兵一刀站下了頭顱。狂叫戛然而止,隻剩噗噗的噴血聲。
圍觀的官兵,基本上都是除了雞鴨之外,沒見過血淋淋的殺生場麵。北方時常會圍觀刑場,南方卻不多見。就在身邊看見活生生的人被砍下首級,好些個士兵都嚇軟了腳。
宗澤雖為南人,但類似的場麵還是見過不少,他倒是驚訝起景誠的這幾位並不起眼的親兵來。
一刀斷首,刀法如此利落,非是積年的儈子手或是久經戰陣的老卒不可為。宗澤用心打量起這幾位親兵,一個個相貌滄桑,皆是有別於南人的精悍。
“拿弓來。”
在一旁,景誠命人拿來了弓箭。借著一點亮光,對準還在城下的幾名賊人,他張弓搭箭。
一聲弦鳴,宗澤驚訝轉頭,隻看見景誠持弓而立,城下一聲慘叫悠悠傳來。
“再來!”
景誠大喝,接箭張弓再射,又是一聲慘叫竄起。
一柄長弓連張連射,慘叫聲此起彼伏。景誠一箭一人,五箭之後,城下又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
宗澤鼓掌讚道,“好箭術,家學淵源,果然了得。”
“微末之技,不足掛齒。”景誠麵無得色。
他的祖父景泰,是少見的文進士轉武職的例子。
大宋文武殊途,朝廷中有文不換武的說法。文臣願意領兵,但沒人願意轉為武職。
當年黨項叛亂,範仲淹、龐籍、韓琦等重臣前往前線鎮守,仁宗皇帝便打算將他們轉為武職,可以更名正言順的領軍。
但範仲淹和龐籍都找了借口拒絕了,而韓琦雖是接了聖旨,可還是委委屈屈的上奏表說,‘雖眾人之論謂匪美遷,在拙者之誠獨無過望,蓋以寇仇未殄,兵調方興,宵旰貽憂,廟堂精慮,使白衣而奮命尚所甘心’——雖然不願意接受這個任命,但因為敵未滅,戰方酣,天子和朝廷也夙夜謀劃,他也隻能起一起表率作用,以激勵人心。韓琦在奏章中便是這麽一幅相忍為國的姿態。
要麽直接拒絕,要麽便是滿腔幽怨,故而不久之後,對臣子一向寬容的仁宗皇帝,便收回了這道詔命。
相較而言,景泰老老實實的從進士轉武職,在重文賤武的朝堂上,真可以說是一個異數了。
但景家也由此轉成了將門,從此離開了士大夫的行列,所得所失,隻看景誠費盡心力去考進士這一事,便可知端的。
就宗澤所知,其實種家也有讓自己子弟轉換身份的想法,可惜種家實在沒有有望皇榜的讀書種子,即使其中有一個還算聰明的,拜在了當世大儒門下,與當朝宰相同窗共學,也隻掙到了一個諸科出身,如今還回到了繼承家業的舊路上。
經過了一番努力,終於從將門掙紮出來,重新回到了文官的隊列中,景誠很少願意提及自家的累累軍功。中進士後,槍棒功夫也放下了。不過文官習練射術,卻是如今風氣,他便一直在練習。也幸虧如此,否則也沒有方才的連珠箭。隻是方才一展射術,神情依然淡淡,不見喜色。
景誠的反應雖是寡淡,可周圍的官兵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火器還沒有在南方軍中普及,弓弩依然是軍中校演的重點。景誠的箭術放在北方軍中或許隻是不錯,但在南方,卻已經是神乎其技了。
一名年輕的士兵興奮的漲紅了臉,振臂高呼:“通判威武!”
一名老卒眼神中充滿了敬慕:“通判威武!”
一名跟著長官上城的小吏揮舞起細弱的臂膀,尖聲高叫:“通判威武!”
幾名親兵相互交換了眼色,長槍開始一下一下的杵著地麵,極富韻律的應和起來,“通判威武!皇宋萬勝!”
南門城頭上的士兵,一個一個加入進來,開始杵動他們的長槍,開始揮動起他們的臂膀,“通判威武!皇宋完勝!”
上百條長槍齊齊起落,他們心潮澎湃,他們意誌如鋼,“通判威武!皇宋完勝!”
咚咚的跺地聲中,城頭上,越來越多的士兵加入到呼喊的行列。從南門城頭,沿著城牆,向東西兩側延伸過去:
“通判威武!!皇宋完勝!!”
“通判威武!!!皇宋完勝!!!”
片刻之後,已是全城齊呼。景誠方才炫耀的箭術遍傳城中,雖然賊人尚在,城中的士氣已經截然不同。
宗澤暗暗一歎。
若是有三百精兵,借著方才的一股銳氣,就能殺出城去。城外的烏合之眾,乍聞城中高呼,必然心懷猶疑,決然抵擋不了此時的襲擊。
隻可惜,城中守軍亦是烏合之眾,多少人連神臂弓都拉不動,上弦的機器不僅數量稀少,還都是壞的。
“五郎。”親兵中最老成的一位悄然走上來,附在景誠耳邊說了一通話。
宗澤見狀,避嫌的讓出了幾步。
就見景誠的眉頭越皺越緊,最後對那親兵問道,“可有把握?”
親兵低聲道:“六七成總是有的。實在不行,也能退回來,不怕賊人追。”
猶豫了半刻,景誠眉頭舒展開,點了頭,“也罷,就這麽辦吧。”
讓親兵下去準備,景誠走回到宗澤身邊。
宗澤輕聲問,“何事?”
“我打算命人出城去衝一衝。明教妖賊剛剛起事,人心尚未歸附,城外賊眾心中定然不穩,若猝然受襲,必然大亂。”
“可有把握?”
“我那幾位家丁,幾乎都是是跟著先祖、先父和先叔父上過陣的,無不是弓馬嫻熟,武藝出眾,把握不可能十足,但七八成還是有的。”
宗澤略一思忖,便拱手一禮,“既如此,小弟便祝兄長旗開得勝。”
得了宗澤首肯,景誠隨即召集城中眾官,將計劃合盤托出。
方才景誠引弓殺人,著實將底下的一眾官吏給鎮住了。現在他說要派兵出去衝殺一番,竟然沒有一人出來反對,絕大多數都表示讚成。
在這個節骨眼上,本就沒人還能顧著爭權奪利,景誠這位將門世家出身的通判,此時又表現出了過人的武藝,哪個不把希望放在他身上?生殺予奪的指揮大權順利的給景誠拿到了手中。
宗澤本來還打算用自己的欽差身份來幫景誠一把,現在既然不用他多事,宗澤便退避一旁,看著景誠指派。
就在城樓上,景誠將任務一一分派下去。
半個時辰之後,百名應募而來的敢死之士,業已穿戴整齊,由景誠的八位家丁領著,排列在城門後的小廣場上。
這些勇士一個個身上都披掛了鐵甲,外麵還套了一件甲衣,用來防止胸甲上的反光,頭盔上的盔纓則換成了一簇筆挺的白鵝毛,用來識別身份。
景誠一身鐵甲,手扶腰間長劍,筆直的挺立於他們麵前。
在景誠身側,是整整一箱新出的銀錢,又用牛拉了整整一車絹帛。加起來近萬貫,全是從城中大戶手中募捐出來的犒賞。
宗澤立於城頭,向下俯望。
隻看見景誠不知說了什麽,百名勇士一起高呼了起來。又見景誠捧著酒壇上前,親自給每一人都斟上了一碗烈酒。
不愧是名將世家。宗澤不禁歎息。
相隔百步,當上百人同時飲下烈酒,摔碎酒碗的時候,宗澤猶能感覺到在那裏,士氣沸騰,戰意如火如荼。
東門城牆處猛然燈火盡滅,片刻後方才又亮起,而那隊勇士,則悄悄地從南麵城上陲了下去。
景誠回到城頭上,走到宗澤身邊,一言不發,靜靜的望著城外。
宗澤也沒了說話的興致,一同望向星火滿點的夜色中。
寂靜中,平靜的夜幕忽的起了一片漣漪,星星點點的火光忽然間在邊角處黑了一片,然後喊殺聲便傳上了城頭。
一支支火炬落地,一叢叢篝火熄滅,區區百人的隊伍,在城外的賊軍中掀起了一片驚濤駭浪。
景誠回頭城內,千餘士兵已經在城門後列隊等候。雖說此輩多不堪用,但借著勝勢,趕敵軍,已經綽綽有餘。
景誠舉起掌中長劍,奮聲高喝,“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