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五)

禦體違和,不能上朝。

太後這是金口玉言,說有病,就有病。

趙煦怒極反笑,真是不要臉了。

隻是燃遍全身的怒焰,忽然間化為寒冰,莫名的阻止自己上朝,這是想要做什麽?

是圖窮匕見,要趁今日廢掉自己?

難道他們已經說服了王安石,同意另立新君?

不,絕不可能!

生死攸關,趙煦的思路變得敏銳無比。

王安石怎麽可能一邊把孫女嫁給自己,一邊還點頭同意廢掉自己。

士大夫最重名聲,就是自己被廢掉,這個婚約也絕不可能廢除。隻要有這份婚姻在,新君即位,對王安石隻有壞處沒有好處。

趙煦確信,如果逆賊們當真要廢掉自己,王安石必定會全力反對。

既然如此,逆賊就不應該選在王安石會參加朝會的今日來廢掉自己。

一個陰寒森冷的笑容出現在趙煦的臉上。

他們怕自己與王安石見麵!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他們沒有在王安石啟程前阻攔,也許其中出了什麽變故,也有可能被王安石騙過,更有可能來不及阻止,反正現在他們發現,要是讓王安石與自己見麵,會讓他們處心積慮的圖謀化為流水,那些被他們壓製許久的正臣,也會在王安石號召下契合起來,與逆賊分庭抗禮。

所以他們要攔著自己。不過攔得住一時,難道還能攔得住一世?自己遲早能與王安石見麵,那時候……

不對!

趙煦忽的一陣心悸,心髒劇烈的跳動起來。

或許他們現在就要對付王安石!

的確。逆賊能攔住一時,也攔不住一世。今天不讓自己上朝,明天不讓自己上朝,難道能一直不讓自己上朝?

但趙頊明白,那些逆賊絕非蠢人,自己能想得到的,他們也一樣能想得到。

逆賊們所要爭取的,或許就是這短短一天的時間,也許過了今日,自己就再無挽回的機會。

是了,太後重病,明顯熬不不過自己,那些賊子怎麽可能會不做應對。

想到這裏,趙頊心中就是一陣焦躁。

王安石年邁,聽說年前還發了重病,很可能沒有太多時間、

心中的念頭轉了好幾個圈,不過在外麵看來,也隻是一愣神的功夫,趙煦一字一頓,咬牙切齒:“朕好得很!”

楊戩和他幾個手下,就跪在門口,將出門的路死死堵上,“不,官家一點都不好,病得很重!”

如此赤裸裸,如此不要臉皮,可見對方是如何急躁,如何倉促。如果逆賊他們有更多時間,肯定會安排得不著痕跡。

一想到時間的緊迫,趙煦則更加急躁,胸口仿佛有火在燒,“爾等是要造反嗎?!”

楊戩跪伏於地,仰頭抗辯:“奴婢怎麽敢?奴婢是奉太後的旨意。”

看看,閹人都敢跟朕頂嘴!

趙煦過去雖受到太後、宰相的鉗製,身邊也盡是太後的耳目,但這些閹宦、宮女,可從來也不敢如此無狀。

“給朕滾開!”

趙煦氣急,上前一腳踹在楊戩的臉上。

楊戩重重挨了一擊,頓時口鼻濺血,翻倒在地。

“還不讓開!”趙煦冷冷喝道。低頭看著楊戩,心中滿是快意。

可楊戩卻沒呼痛,任憑鮮血在臉上流淌,重新跪好,擋在趙煦的身前,“請官家今日好生養病。”

楊戩這般冷靜,讓趙煦越發的惱怒,“楊戩!”

正想再踹上幾腳,門前出現了一個高大健碩的身影。

趙煦動作一頓,臉色更加猙獰:‘童貫!’

王中正的爪牙,太後手底下的又一條好狗。

瞪著堵在門前的,趙煦胸口起伏,楊戩守在殿內、童貫守在殿外,太後為了攔著他,把得力人都派出來了。

當朕會一直忍氣吞聲嗎?

欺自己年幼,一步步騎到頭上,之前是太後,接著是宰相,現在連閹人都敢不把自己放在眼裏。再過幾年,豈不是見到宮女,自己都要先行禮了?

朕不會窩窩囊囊的哭著等著被收拾的。

趙煦最後一絲理智也被怒火燒光。

“好!好!好!”趙煦大笑,狀似瘋狂,“你們做的可好真好!”

他倏地返身,幾步衝進小書房。

楊戩見狀,心知不妙,拿袖子將臉胡亂一擦,便跟著衝了進去。

童貫擰起眉,一動不動的堵在門前。

趙煦轉眼就出來了,一切與剛進去時無異,隻是手中多了一柄細劍。

一手持劍,一手持鞘,皇帝就這麽衝了出來。

青玉、金銅、犀角、蟒皮製成的劍鞘花紋精美,完全是一件裝飾品,但鞘中的細劍卻是名工大匠以百煉精鋼所製,犀利之處,隻需輕輕一劃,就能割開皮甲,若是握在高手手中,挺劍直刺,能輕易刺穿板甲。如果放到市麵上,此劍能以千金出售。即使在宮中,也可算得上數得著的好劍了。

這是軍器監舊年獻給先帝的禮物,代表了當時軍器監的最強工藝。

趙煦在登基後,就從存放熙宗皇帝遺物的顯謨閣中拿了過來,以示不忘先帝之誌。

楊戩緊緊追在後麵,他身上的衣服有一道長長的破口,奔走間,皮肉在破口中時隱時現。

他臉色慘白,氣急敗壞,方才要不是躲得快,就要被開膛破肚了。

他也不顧自家衣衫不整,高聲叫道,“官家瘋了,快攔著他。”

殿中的宮人忙圍了上來,趙煦就將手中長劍一陣亂揮,把人都逼開。

楊戩追得快,眼前劍光一閃,劍尖擦著鼻子掠過,登時倒豎,給嚇得停了步。

趙煦衝到門前,劍指童貫,叫道:“讓路!”

又回頭揮了一劍,“都閃開,不許上來!”

趙煦瘋了一般,宮人圍作一圈,卻都不敢上前,怕被劍劈到,也怕趙煦不小心自己傷到自己。

“官家,息怒,官家,息怒!”

楊戩顫聲叫著,再沒有方才淩迫君上的快感。

趙煦其實離得他很近,旁邊又有這麽多幫手,隻要撲上去,就能將皇帝給撲倒。

可天子手中長劍那般鋒利,要是撲上去時有個萬一,失手讓皇帝受了傷,幾條命都不夠死的。

投鼠忌器之下,一時間竟無人敢上前,不過,也沒人敢讓開。

趙煦的長劍又指回童貫,劍尖壓在他的胸前。

“讓開!”皇帝叫道。

童貫站得紋絲不動,眼睛向下,不屑的瞟著在胸前顫抖的長劍。

“官家仔細手,奴婢隻有一顆忠心,一條賤命,被官家殺了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要是官家不小心傷了自己,奴婢可就萬死莫贖了。”

童貫的話中滿是諷刺,趙煦的臉霎時漲得通紅。

本是少年人,又是被下賤的閹人所辱,頓時惱羞成怒,拿劍的右手不管不顧的向前一遞,當即就紮進了童貫的胸

但劍尖剛剛沾到皮肉,便再也動彈不得。

童貫的雙手如鉗子一般緊緊攥著劍身,鮮血從指縫中溢出,

“放手!”

趙煦一聲喝,拿著劍的右手也隨之一擰,就要硬生生的將童貫雙手給剮開。

童貫眼疾手快,左手一伸,就叼住了天子細瘦的手腕。隻輕輕一捏,趙煦便是一聲痛叫,再也拿不穩細劍,被童貫給奪了過去。

童貫已經鬆了手,趙煦的手腕卻還一陣陣的抽痛。

這種陌生的感覺,讓趙煦亂了方寸。從小到大都沒挨過打,身邊的宮人連大聲一點都不敢,趙煦還從來不知道,挨打竟然會這麽痛。

手中沒了依仗,童貫更是毫無顧忌的動了手,恐懼心充滿了趙煦的胸臆。

區區一個內侍……區區一個閹人……

在心裏不停咒罵著,可仰頭看著鐵塔一般的童貫,還有童貫手中的細劍,趙煦卻連嗬斥都發不出一聲來。

童貫隨手將長劍丟到一邊,哐當一聲,趙煦的身子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

廢物!

同樣的詞語,出現在童貫、楊戩、諸多宮人,甚至趙煦的心裏。

童貫攤開雙手,掌心鮮血淋漓,無比冷靜地笑著,“官家,你自己看看,這門……奴婢能讓嗎?”

趙煦不敢回嘴,他被毫無顧忌的童貫嚇到了。失去了皇帝這個身份的保護,他就隻是一個被慣壞的體質虛弱的少年。

童貫居高臨下,盯著一步步向後退開的少年天子,“官家瘋了!還不快去通報太後!”

楊戩等人終於反應過來,一擁而上,四五人合力,將趙煦給架了起來,七手八腳的押到了床榻上。

“快去請太醫開張安神的方子,讓官家好好睡一覺。”

楊戩看著兩名孔武有力的粗壯宮女將皇帝壓在床上,方回頭看童貫鮮血淋漓的雙手:“傷得重不重?”

童貫搖頭,“不算重,回頭請太醫包紮一下就好。”他看了看楊戩,“還是先看看你自己吧,趕快回去換身衣服,把臉也收拾收拾。”

“等官家睡著了就去。”楊戩摸了摸鼻子,疼得齜牙咧嘴。

童貫看著他的模樣,“這一腳夠重的。”

楊戩忍著痛,摸索了幾下,“幸好骨頭沒斷。”

童貫笑了起來,“幸好沒斷,斷了可就不能留在官家身邊了。”

能跟在天子、太後等貴人身邊,相貌上至少得做到五官端正。鼻骨斷了,相貌有缺,肯定是要被調走的。

“離了福寧宮,還能多睡幾個安穩覺。”楊戩的話甕聲甕氣,回頭望了一眼,不知被怎麽教訓,禦榻上這時沒動靜了,他悵然長歎,“真不知道以後會變成什麽樣。”

“是啊,”童貫也迷茫起來,“真不知會變成什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