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很晚才入睡,可章回還是天還沒亮就起來了。
隻是他推開門,一盆清水便已放在了他門前的木台子上。
左右兩邊的客房門前,洗漱的清水都端來了。隻這件事,就不能不讓人感歎,學會的服務出色。
伸了個攔腰,章回回頭從房內把洗漱用具都拿了出來。
牙刷,牙粉,水杯,手巾,還有最新出來的香皂。這些日常洗漱用品,都是抵達學會之後,一套一套的配發給每一位會員。
其中應該屬香皂最為稀罕。從原理上說,香皂應該是用火堿處理油脂,再摻上香精製成。
章回在《自然》上就看過相應的論文,說是在茶籽油中摻入火堿,加熱冷凝後的新物質,可以用來洗手洗衣,遠勝皂角,有益於清潔厚生。
當時手邊沒有火堿,所以章回沒能做相應的實驗,後來新論文層出不窮,章回就拋到了腦後。可過了僅僅一年多,脂硯齋的香皂就已經在江南賣得十分紅火了,稍差一點的沒放香精的肥皂則有了十幾個牌子。隻是無論香皂還是肥皂,都是章回一時買得起,卻長久用不起的價格。
不過讓章回喜歡的,不是打著脂硯齋印記的香皂,而是搪瓷口杯。
鐵胚搪瓷的口杯,一直聽說有,可在市麵上很難見到。
這一個口杯,還是章回的第一個搪瓷器皿。上麵有自然學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字樣,白底紅字,排列如拱橋,橋下就是自然學會的經緯葉標誌。口杯製作得極為精美,讓章回愛不釋手。
口杯舀了清水,拿牙刷沾了牙粉刷牙,再用手巾香皂來洗臉洗手,一套下來,清清爽爽,比過去柳枝沾鹽不知要好多少倍。
章回梳洗好,一位少年就進院來,端起這盆髒水,就準備端出去。
章回衝他點點頭,道了聲謝,而少年則放下水盆,正經嚴肅的回了一禮後,才又端上水盆出門。
學會會所中,為會員們服務的少年有上百人。都是隻有十幾歲,除了稍帶一點關西口音,其他一切都讓認跳不出毛病來。
身穿同樣式樣的衣冠,一個個沉默寡言,有禮有節,最重要的還是都讀書識字。
按章回這幾日的了解,少年們並不是仆人,全都是從雍秦商會那邊調過來的工讀生。
也就是家裏貧寒,無力學費,受到了雍秦商會的資助,半日上學,半日在商會中做工。
就像京中送報的報童,也都是一大早就送報,剩下的時間在報社資助開辦的學校中讀書,到了月底,還能拿到不算太少的工錢。相比之下,絕大多數店鋪裏麵做學徒的,可就沒這麽好的待遇了,一般都是三年白工,然後就是四季新衣,逢年過節的紅包而已。
這些工讀生,從蒙學開始讀起,其中出色的,還能上小學,中學。八/九年的時間,一半在學,一半做工,等到畢業,通過縣中的考試,拿到秀才的資格。
據章回聽到的小道消息,其中有好幾個,都已經是本州的諸科貢生。這傳言,章回不能確認真假,不過他的確看到一個已經是學會會員的工讀生,胸口上都佩著學會的經緯葉徽章。
一個學會會員,想要去考一個諸科出身,絕對是手到擒來。
就像章回,他早就拿到諸科貢生的資格了。要不是通過通信得知,下一科,朝廷將會在諸科之外,增設一明理科,以自然格物之道為主,章回就準備去考明工科或明算科了。
而如同這些工讀生一般的少年,在關西又不知凡幾。
這兩日,章回打過交道的一個書辦,曾經自豪的說,雍秦商會每年資助的蒙學生,在關隴之地是數以萬計。其中能夠讀到小學的,至少能有一半,這一半人之中,又有兩成能夠上到中學,拿到一個秀才。
由此比例,文萃之地的稱號,怕就不是江南諸路,而要轉到關隴諸路來了。
有些數據都是公開的,隻要有心,都能找得到。而不少有心人都將數據進行了公開。
比如前兩年勘察的全國各軍州兒童的入學率,天下的報紙上都公布了結果,讓不知多少人跌碎了眼鏡。
其中入學率最高的竟然是鞏州,隴右各州,皆在前列。關西首府的京兆府,排在第八,東京開封府則隻能屈居第九,洛陽、大名、應天三京,更是在二十名開外。
另外一個讓人驚奇的數字,就是人文薈萃的江南諸路,竟然隻有三州能排進二十名,前十名中,無一南方軍州。
這個數據,是按照蒙學生的數字對比當地保赤局的男童種痘數來計算的。從人口統計來說,保赤局的記錄,遠比縣衙架閣庫裏麵的數據要可靠百倍。
此數一出,天下嘩然。
誰也料想不到會是這樣的一個結果。
眾所共知,一個地區能考中進士或諸科的數目多寡,完全來自於讀書人口的基數。讀書的人越多,讀書種子就越多,進士自是會笑傲群儕。
關西原本樸實少文,進士數量不及江南一州,但氣學耐下性子,在關西深耕密植了多年,終於能夠超越江南,再幾年就能進入收獲期。
競爭者又多了,這對所有在科舉中打滾的士子來說,的確是個噩耗。
不過嘩然之後,很快就沒了消息。
南方的世家大族,始終無動於衷,更沒有仿效雍秦商會,資助所有失學男童。
開設蒙學能夠獲得減稅,還能得到朝廷的褒獎,可入學的學生太多的話,家裏的子弟就要受到競爭。
原本就是千軍萬馬搶渡獨木橋的江南諸路,再擠進來幾倍人馬,還要人活不活了?
許多大戶人家,都隻是將家學注冊,以蒙學的名義獲得一定程度的減稅,根本不會去考慮毫無關係的平民子弟。
這讓所有抱有期待的人們不禁哀歎,天下間,根本找不到第二個雍秦商會。
進士科不好說,但諸科,再過幾年,怕就是關隴士子的天下。
而且進士科……王安石能改詩賦為經義,韓岡要在其中摻雜格物的內容,同樣輕而易舉。
天下之大變局,稍微慢一步,可就真的跟不上了。
帶著些微感歎,章回在食堂吃過早飯後,率先來到了會場。
會場一角,卻已人群聚集。
章回正想是出了什麽事,就看見了被簇擁在人群中央的韓岡。
‘這麽早就到了?’章回低聲。
“是習慣早朝了。”
章回忙回頭,卻見是手持長杖的衛樸,慌忙行禮,“見過衛先生。”
“是章小哥吧。”衛樸聽聲辨人,回了一禮。
同來會所之後,章回與衛樸又打過幾次交道,對衛樸的算學水平愈加欽佩。不過他卻不知為什麽衛樸會知道自己說的是韓岡。
衛樸與章回道了別,就向人群那邊走過去,走到近前,人群分開。隻見人群中央的宰相走出來與衛樸攀談起來。
衛樸在數學上的水平,的確是過人一等。在學者眾多的自然學會中,也是出類拔萃的,能與宰相說上話,章回除了羨慕,說不出半句不是。
會場內,已經布置好了。
進門的正前方隻有一個木台。也不知道是從哪裏找來了這麽多椅子,以木台為核心,擺成了前後三層的半環形,留了幾條貫穿內外的輻射線作為行走的通道。
如此布置,坐在木台後,說話也能讓大部人都聽見了。
不過要是這間大廳能夠進行改造,中間木台上說話,全場都可能聽得一清二楚。
現在修改已經不現實,章回想,要是幾年後的修好的學會新會所,能夠在設計時就能考慮到聲音的問題,那就好了。
此外,日後的大會隻會越來越龐大,沒有足夠大的空間,可就隻能人擠人了。
不過要想專門設計一個能供千人聚集的會場。隻是座位就很麻煩了。
章回分心他事,回過神來時,就聽到旁邊就在說話,似乎也在議論新會所是否能造出更大的專用會場。
聽了就幾句,章回嘴角就不禁帶了微笑,不是嘲笑,而是認同。
“舊時厚古薄今,以古為尊,而氣學格物,則是古者為今人奠基。且水勢向下,內低外高,也正合韓相公曾經說過的海納百川之理。”
這是想造一個碟形的會場,讓宰輔議政坐在中間低處,其他會員一層層往上坐過去。
讓章回來說,這個想法的確是不錯,用來說服人的論據,乍聽起來也有幾分道理。如果有時間,章回也願意往裏麵插上一腳,
但章回沒打算分心太多,很快就從新會所連材料都沒有備及的窘境中,返回到近在眼前的大會。
早在兩天前,一本本還帶著油墨味的小冊子就發到所有與會者的手中,封皮上沒有字,白紙一張,裏麵就是大會這一天的議程。
總數三百零七人的會員代表,將對學會章程的草稿一條條的進行討論。
包括宰相,包括布衣。
章回的心又跳了起來,天下間,又有哪位宰相能如此寬容大度?
天色一點點的亮了起來,來到會場的會員們也越來越多,宰相,議政一個個登場亮相。
所有人都到齊落座,韓岡走了上來,來到木台之後,犀利的視線掃過全場。
會場中,飛快地靜了下來。
“很高興能在這個會場上,見到諸多老朋友。更開心能在這裏,見到許多新朋友。”
“能加入自然學會,能為學會而努力,都是同心同德的同誌,眼前,有三百零六,在天下,有三千一百一十七。在二十年前,這是隻有在夢中出現的事。而在時隔二十載的今日,則早已遠遠超過舊日的想象。所以對諸位舊雨新知,我……韓岡,有些肺腑之言想與諸位說一說。”
韓岡的聲音厚重凝實,仿佛從丹田而出,傳到會場中的每一個角落。
所有人都在專注的聆聽著。
韓岡停頓了一個,然後開口,
“我有一個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