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在商行中已經轉了一圈又一圈。
隨著日頭的偏斜,他的腳步也越來越重。
都十天了,這風聲越來越不對。有兩個雇工昨天出門去,就一直沒回來。
有人過來問他要不要派人去找,直接就給他否決了。以李丹的感覺,怕是回不來了。
不對勁!
很不對勁!!
從東麵過來的鐵路,在阻斷了兩日之後重新暢通了,但理應趕回來的楊寧到現在都沒有消息。
而那位神出鬼沒的張先生,也是如同一陣輕煙,數日不見蹤影。
李丹的心裏一個勁的在發警報。
這裏不能待了。
必須要盡快離開。
隻有回到大宋才安全。
但鐵路是否還在運行?現在去會不會有人在中途阻截?
丟下了商會分號,丟下了手上的一切事務,狼狽地逃回國中,回去會不會被治罪?
好不容易從西北鄉村裏掙紮出來,有了萬貫身家,走南闖北見多了高官顯貴,都能得到一份敬重,這樣的人生,李丹還不想拋棄。
正是兩邊難以抉擇,讓李丹在院中猶豫了整整一天。
他在院中打著轉,一直都在期待著有人能突然跑來告訴他,一切都沒事了。
咚的一聲響,驚得李丹差點沒跳起來。
卻是一人從院牆外翻了過來,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李丹正想叫人進來,卻發現是認識的人,是曾經與他聯絡過的細作。
李丹慌慌張張的跑過去,細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攥得生疼,“出來了!”
“什麽出來了?”李丹不明白,手腕也疼得厲害。
養尊處優多年,手腕變得細皮嫩肉,細作一抓,指甲就嵌進了肉裏。
細作臉蒼白的嚇人,抓李丹的手腕不鬆,拚命的想借力站起來,“皇帝出來了!”
李丹想扶起他,卻停了手,“怎麽可能。”
耶律乙辛不是重病快死了嗎?
他摔下馬是多少人看見的,要不然如何會有如今的亂象?
在禦帳中昏迷,也是混同郡王親眼見的,要不然他們敢與自己走動得這麽密切?
是他病好了?
“是耍詐!快點走,城裏到處都在抓人。”細作緊緊攥住李丹的手,仿佛抓著救命稻草,“我看見,也有人往這邊來了,快點逃出去,一起……”
前麵傳來一片亂哄哄的腳步聲,一陣陣模糊的嗬斥和慘叫也跟著傳來,細作的聲音更加惶急,“來了,快,快!”
李丹卻鬆了手,他驚恐的看著細作的胸前,一段斷箭插在胸口上,看不見後半段,但碴口明顯的露在外麵。
“快啊!快……”細作還在拚命的催促著,但他眼睛直視的方向,已經無法正對著李丹的臉。
“就是這邊!”
隨著院牆外的聲音,院門猛地被踢開,一群遼軍士兵衝進了院中。
李丹呆呆的站著,手腕上留著指爪的印記。細作的手已經鬆了,仰天躺在地上,隻有一雙眼睛睜得老大。
一名遼國軍官站在院門前,“奉旨擒拿南朝細作!”
衝進院中的幾名遼軍士兵,看見了地上的屍首,也叫了起來,“隊帥,人在這裏!”
一人指著李丹,“就是來找他的。”
李丹猛地被按到在地,臉貼著冰涼的地麵,腦袋到此刻也沒能清醒過來。怎麽一下子就上門來抓細作?
直到聽到裏麵開始翻箱倒櫃,才奮力掙紮起來,“我跟混同郡王相熟……”
“混同郡王?”軍官哈哈一陣狂笑,笑罷一聲大喝:“正是從那個逆賊府裏過來的!裏通南人,待會兒你就能見到他了。都帶走,反抗者格殺勿論。”
“我是南朝韓相公家的人。”李丹用契丹話大聲喊。
將李丹雙臂夾起的遼國士兵,手鬆開了一點,也沒有再把他用力往外拖。
院中的遼人,動作都停了下來,都回頭看著李丹。
遼人軍官走上前來,一把扯起李丹的頭發。低頭看著李丹仰起的臉,他笑了。整齊的牙齒白森森,仿佛猛獸,“你要是真是韓相公家的人,倒還真的要敬你三分。可你怎麽看也不像是人啊,分明是條狗!”
將李丹的腦袋往下一甩,他一聲暴喝,“帶走!”
軍官的刀鞘照後腦勺來了一下,李丹頓時就沒了掙紮。被人像拖死狗一般的拖出了院門。
商行大院中,到處是哭喊和求饒聲。
軍官很是愜意的閉上了眼睛,顛倒沉迷在這淒厲的混亂之中。
……………………
三十裏外。
捺缽禦帳。
大遼天子,耶律乙辛,盤膝坐在鋪著白虎皮的軟榻上。臉色紅潤,精神奕奕,半點也看不出重病不起的憔悴。
隻是他盯著站在麵前的兒子,臉色很難看,“為什麽?”
大遼傳承至今已曆十代,天子震怒,僅有開國前兩帝能比得上當今的皇帝。
在大遼國中,當耶律乙辛露出了現在的這種表情,所有的大臣都會立刻提高警惕,開始反省是不是自己犯了過錯,惹怒了皇帝。如果發現了自己的錯誤,立刻跪下來請罪是最好的辦法。
即使親如皇子,也沒有哪一位敢於直麵耶律乙辛的憤怒——就在前兩年,耶律乙辛已經賜死了一個親生兒子,隻是因為覺得他有謀反的跡象。
但大遼太子耶律隆臉上毫無懼色,就連站立的姿勢也不是誠惶誠恐,十分舒展自然。
聽了耶律乙辛的質問,反而回道,“父皇不如說一說,為什麽要裝病?”
大遼皇帝最寵愛的孫子,同時也是耶律隆的嫡長子,看到兩位尊長針鋒相對,齊王耶律懷慶一直都忍不住自己的顫抖。
以他的身份,在現在的情況下,隻有化解矛盾才是最好的辦法,“皇祖父是真的摔下了馬,之後又昏睡了一天。”
耶律隆瞥了眼已然陌生的長子,一直都平緩舒展的一雙濃眉,卻微微皺了一下。
耶律懷慶飛快的解釋著,“皇祖父醒來之後,覺得是引蛇出洞的時機,還說免得給父親留後患。”
耶律懷慶說完,雙眼真摯的望著父親,耶律隆卻隻是付之一笑。
引蛇出洞?對於穩定的掌控著朝局的皇帝,這種手段隻是個笑話。
缺乏自信,淪落到了必須要用計謀帶來的恐懼來維持地位,這難道不止一個笑話嗎?
十多年了,還沉迷在權臣時的手段中不能自拔。
“三十年。”耶律隆道。
“什麽?”耶律乙辛低沉的聲音,仿佛暴風雨的前奏。
站在怒火中燒的兼具父親和皇帝雙重身份的耶律乙辛麵前,耶律隆悠然自在,“父皇秉國三十年了,登基也超過了十年。隻是不小心摔了一下,又多睡了一天,國中就亂了。究竟為什麽,父皇想過沒有?”
耶律乙辛麵色更加難看,“問問南朝的太後吧,她的朝中很安靖是吧?”
耶律隆又笑了,“父皇要與婦人比高下?”
耶律乙辛額頭上青筋迸起,已經很久沒有人敢如此挑動他的憤怒了。強自克製住憤怒,他問兒子,“你這一次,究竟想做什麽?你不該不知道,朕將上京道交托於你,是對你的信任。你的幾個兄弟,哪個不想接替你掌握上京。朕到底做錯了什麽,讓你如此怨恨?”
耶律乙辛說著說著,聲音就顫抖了起來,可以看得出他痛心疾首。
耶律隆臉上的輕佻消失了,“兒臣不敢怨恨父皇。父皇對兒臣也是仁至義盡。要兒臣坐鎮上京道,兒臣也從來沒有覺得是懲罰。”
“那你為何……”
“兒臣去年年初,去了一趟極西。帶著三千兵馬,還有粘八葛部的一萬人,渡過了翼隻水,跟黑汗人打了點交道。”耶律隆說著,盤膝坐了下來,一看兒子,“倒酒來。”
耶律懷慶看了看祖父,見耶律乙辛沒反應,便走到角落裏,用金杯裝了一杯溫和的馬奶、子酒,雙手遞給耶律隆,“父親要與皇祖父說話,就先喝點清淡的,之後再奉烈酒給父親。”
耶律隆橫了他一眼,也不說什麽。拿過金杯,喝了一大口,酒水順著胡須往下流,他用手一抹,豪爽的還像是在軍中,那一個領軍滅了高麗,滅了日本的年輕主帥。
喝了酒,放下金杯,耶律隆抬頭望著父親,“兒子今天也不說那黑汗人,隻說粘八葛部。父皇也知道,粘八葛部一向恭順,比阻卜部好得多,但他們比阻卜部還要窮,連箭簇都是骨頭造的。禿骨撒當年來上貢,貢物隻有馬和羊皮,父皇賜了金帛和鋼刀給他,他高興得在帳外打滾。”
來入貢的外藩土包子的樣子,向來都是遼國高層的笑話了。粘八葛部的首領禿骨撒,前幾年來拜見耶律乙辛,讓捺缽上下笑了許久。
“現在怎麽樣了?”耶律乙辛已經能想到兒子要說什麽了,卻沒有阻止他。
“不一樣了。”耶律隆的聲音低沉了下來,“禿骨撒的帳篷比兒子帶去的都大。苫氈外麵是有一層閃光的綢子,裏麵也是綢子,過去連衣服上都用不起,現在用在帳篷上了。部中的貴人,外麵的衣袍不是絲綢就是棉布,氈子都裹在裏麵。全都是從北庭都護府運過去的。席上奉酒,連陳年的燒刀子都有。”
“等他們跟著兒子出發。幾萬匹戰馬,全都釘了蹄鐵,是宋人賣的。囊裏的長箭都有鐵簇,也是宋人賣的。人人腰中佩刀,還是宋人賣的。而且兒子看了,還都是軍器監的銘。禿骨撒身上的那一把換了刀鞘、刀柄,但刀身上還有韓岡的名字。”耶律隆嘿嘿冷笑,“想不到吧,南朝禁軍換下來的舊貨,全都賣到我們大遼下麵的部族裏了。”
耶律懷慶不知道該說什麽,南朝的商人敢走遠路這是他知道的,但連遠到萬裏之外的窮部族,也都到處是宋人的器物,這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極限。
這樣的情況當然對大遼不妙,明確一點說,粘八葛部什麽時候投效南朝,都不會讓人覺得意外。甚至都有可能已經拿到了南朝的冊封。兩國交界處的部族,一邊拜大遼,一邊拜宋人,兩頭拿好處,這些都是極為常見的,就如當年的西夏一樣,都不用感到有半點驚訝。
就聽耶律隆還在說,“禿骨撒連馬鞍都嵌金鑲寶,宋人賣給他的。馬轡頭上麵也全是金飾和寶石,宋人造的。馬鞭柄上有顆偌大的貓兒眼,還是宋人賣的。兒子甚至還看到了火繩槍,一百多支,就在禿骨撒身邊,也是宋人賣給他們的。”
“粘八葛部哪裏來的那麽多錢?”耶律懷慶插話道,他不明白,一個有數的窮鬼部族,哪裏來的那麽多錢來買宋人的貨物。
“你說呢?”耶律隆反問兒子,就像一個父親,對兒子的學業進行尋常的考核,“這幾年跟著你皇祖父,應該進益不少。”
“是賣馬和皮貨?”耶律懷慶想了想,又補充,“應該還有人。南朝辦工廠、種棉花的地方很多,需要大量的人手。”
他小心翼翼的看著父親,直到耶律隆輕輕的點了點頭,才鬆下一口氣的樣子。
“他們這些年跟黑汗打了不少次,幫了宋人的忙。另外,也賣了不少馬和皮貨。還賣了人。”耶律隆道,“這些特產,大遼從來不缺,也賣不出去,但宋人需要,而且需要很多。隻要與宋人打通了商路,就可以等著家裏掉錢了。”
“看到到處都是宋人的貨,兒子心裏都吊著,三千兵馬到底能不能壓得住粘八葛部,兒子真的心裏都沒底。原本是想著往南走一點,跟北庭都護府打個照麵,當著禿骨撒的麵,兒子硬是沒敢說出口。”
耶律隆拿起酒杯,又是一口灌下,看得出他到現在心裏還憋著一口氣,“兒子也看得出來,聽到兒子說去黑汗,禿骨撒才算是鬆了一口氣,開開心心的跟著兒子走,要是當時兒子說去北庭,還真不知他會怎麽樣做。”
“諒他們也不敢!”耶律懷慶低喝道。
“怎麽不敢?聯絡上北庭的宋軍,滅掉我帶去的三千兵馬也不是難事。就在禿骨撒的帳中,他暴起發難,我能殺掉幾個人?”
耶律隆瞥了眼無話可說的兒子,哼了一聲,對木然沉默,猶如一塊石雕的耶律乙辛道,“別說是萬裏之外的粘八葛部了,就是我契丹本族,難道不是也一樣?馬蹄鐵是宋人的,鐵鍋是宋人的,就連釘馬蹄鐵的鐵釘、鐵錘,修蹄的小刀,也全都是宋人的。除了軍中的刀槍甲胄,火、槍火炮,所有的鐵器全都宋人來的。隻有我們買不起的,沒有買不到的。”
“父皇。兒臣知道,自從南朝開始變法,不,自從南朝開始重用韓岡,宋遼之間的國勢就開始逆轉。父皇你是看到這一點,才決定去學習南朝。但父皇你辛苦支撐二十多年,費盡心思去學南朝二十多年,難道就是為了讓南朝的器物,賣到大遼的每一座帳篷裏?”
“那你說該怎麽辦?”耶律乙辛反問。
“其實已經遲了。”耶律隆歎了起來,“如果父皇在開始學習宋人辦鐵廠,造鐵器時,就禁絕國中與宋人的貿易,就不會今天的局麵。但現在商路已經給宋人占了去,想把宋人的貨趕走,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造出來的鐵器賣給誰?粘八葛部?他們拿什麽來買?馬和皮貨?!”耶律隆成功的又激怒了耶律乙辛,“治國不是想當然的!”
“宋人的鐵場,已經能夠直接產鋼了。而大遼這邊的鐵場,要出鋼,隻能依靠不斷的折疊鍛打,或是用生熟鐵糅合而成。”
從南朝那裏,能學到造槍造炮,但學不到煉鋼。這個差距,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大遼的鐵場辦了有好些家了,可生產的鐵料除了武器甲胄,根本沒有其他地方可用,除了造鍋爐——學會了如何用來鐵軌還是最近的事。
蒸汽機最終也沒能發明一套合用的型號,不過從宋人那邊弄到了一台,費盡氣力給仿造了出來。
但對於遼國來說,最受歡迎的還是蒸汽機的配件鍋爐,大冬天能方便的洗個熱水澡,這是任何人都難以拒絕的。而鍋爐也不難造,以遼國的鐵器製造水平,打造一些洗澡用的鍋爐,當然不在話下——宋人的鍋爐是不錯,但沒人會運來賣,對宋人來說,就是賣鐵釘都比賣鍋爐更有利潤。
耶律乙辛當然像改變這個局麵,但他也無能為力。試造出來的農具,質量不如宋貨,價格也比不上宋貨,竟然連成本都比宋國商人賣得價格還高,這要怎麽比?鐵料多得都隻能發行鐵錢了。
“就是用皮貨和馬來做買賣也是好的,可以賣給南京道的漢人,總比人心給宋人賺去的要好。”
“你能擋得住國人不跟南朝做買賣?東到渤海,西到蔥嶺,邊境線長及萬裏,你擋得住宋人的商貨?”
“兒子還記得聖宗皇帝他是怎麽做的。”
“禁絕漢俗,漢物?”耶律乙辛憤怒道,“聖宗皇帝也隻是在北院這麽做,從來都沒在南院做過。你想逼反南京道的漢人?!”
“他們要造反,早就反了。”
“要是有宋人支持呢?”耶律乙辛指著耶律隆的鼻子,“我以前是不是教過你!外賊不用怕,內賊不用怕,就怕內外勾結!”
“內外勾結,難道現在就沒有?!”
“他們是為了造反,還是為賺錢?”
遼國最尊貴的一對父子,在禦帳中爭吵起來。耶律懷慶在旁邊看得發急,不知道該如何勸阻。
耶律乙辛終究是老了,吵起來也沒那麽多氣力。
先一步冷靜了下來,他看著兒子,聲音中沒有了怒氣,“三十步內,三箭射殺一人的戰士,你覺得要幾年才能養出來?”
耶律隆突然說不出話來了,臉上的反應如同被刺痛了一般。
這是他一直想避免的問題,也是他不願去深思的問題。
三中一要一箭斃命,那是要能開硬弓。三箭斃命,那就得要三箭全中,難度更高。
不管是哪一種,達到這種水準的弓箭手起碼都要幾年的時間去培養,而且射擊能力,跟體力精力息息相關。
漢家兵書有說:百裏而趣利者蹶上、將軍。那是因為行軍百裏,士卒肯定拉不動弓,揮不動刀。可換作火、槍呢?隻要有能端著槍前進,加上扣動扳機的力氣。
火、槍手最多也隻要訓練三個月,上了戰場能拿得動槍就夠了,行軍百裏之後,照樣能上戰場。這個進步實在是太大了,輕易就淘汰了沿用數千年的刀槍劍戟和弓弩。
這個道理,宋人通過各種途徑說了又說,宋國內部也掀起了刀槍換火、槍火炮的高潮。
這就逼得遼國不得不跟上去。
如果搜山檢海,在遼國國中湊出百萬兵不成問題,但真正的屬於契丹的戰士那才多少?要是被宋人用三個月就訓練出一波的火、槍手兌光了,那日後還有大遼嗎?
對。
道理是絕對沒有錯的。
耶律隆在上京道,他手上的神火軍經過的實戰,比宋人的神機營更多。
火器必定會取代刀槍,這是他無法否定的。
尤其是燧發手槍從南朝傳過來之後,這更是不能否認了。
十二三歲的小崽子,拿著手槍上陣去,手指一動就能射死一個勇士。
或許拿著手槍的小崽子,與成年的騎手爭鬥時不一定能贏,說不定會被反殺。不過如果都是拿著弓刀,讓還沒成人的小娃兒跟成年戰士廝殺,那是十死無生,試幾次死幾次。
但那隻是個人武勇,可不是行軍打仗。
“父皇。光是有好刀好槍就能贏,那大遼早在睡王的時候,就被宋人搶走了南京道。”耶律隆的口氣裏麵也沒了火藥味。
其實他也不是想要主動進攻宋國。隻是在他看來,大遼必須對內對外都要強硬,減少對南朝的依賴,維持住與南朝對抗的實力。
一旦南朝挑釁,就必須毫不猶豫的進行還擊,給宋人造成足夠大的損失,才能遏製住他們的野心。
耶律隆相信父親明白自己的想法,隻是不認同。但他也不想與父親爭,能好好說話,他也想盡量說服父親。
“打了那麽多年的仗,兒臣明白了一件事,仗不是有件好兵器就能打的,最終還是要看人。”
“人心還在你這邊嗎?”耶律乙辛問,“強逼國人禁絕漢物,又不能給他們一個更好的生活,還要去跟槍炮犀利的宋人開戰,你覺得人心會在你這邊嗎?”
宋國的富庶,沒有一個遼人能夠否定,甚至有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好像他們做了宋人,就能變得跟宋人一樣富裕。
“難道就等死不成?”
“等,但不是等死。”耶律乙辛道,“因為南朝要開大議會。”
他看著兒子,又有些不耐煩,“這個道理,朕跟你說了許多次了。為什麽還不明白?”
“宋人並非選皇帝,皇帝還在那裏,隻是自選宰相。難道父皇不知道,大遼這邊,更有人想要恢複世選?”
“此輩不值一提,這一回就先殺一群。”
“就算今天殺了,日後還會添亂。”
宋人將會由天下各軍州選出的議員,來挑選宰相、議政,這件事早就傳遍遼國。在耶律乙辛看來,宋人這是自尋內亂,更給了大遼一個絕地求生的機會。要不是有這件事,耶律乙辛早已經絕望了。
不過大議會的消息,也引來了一些居心叵測之輩。
因為大遼過去也是八部共同推選大汗,直到遼太祖,領軍擊敗了室韋,回來後卻丟了汗位,不能再忍的他,幹掉了所有反對者,廢除了世選製。
現在就有些人就私下裏要恢複世選,他們不是要攛掇著人造反,而是想要學習南朝的重臣,用溫和的手段分享皇權。
隻是在耶律乙辛看來,這些人根本不值一提。不能從刀槍中得到權力,卻要用口舌來,那還叫契丹人?
到底哪邊先會亂起來,大遼能不能等到宋人的內亂,宋國的內亂到底會有多大的影響,這就是耶律乙辛和耶律隆父子之間最大的矛盾。
耶律乙辛看著兒子,在耶律隆的眼眸中,隻有對自己觀點的堅持,並沒有太多的野心,內憂外患,聰明人誰還會鬧內亂?
想到南朝,那還真是閑的。
“至於日後添亂的事,”耶律乙辛重重的歎了一聲,“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耶律隆一震,難以置信的看著父親,而耶律懷慶更是驚得呆了,這怎麽可能?
“光在外麵領軍,朝事都不知道該怎麽處置了吧?在捺缽這裏好好待幾年,幫朕管著點。”
“父皇!”
“下去吧。”耶律乙辛疲累的揮了揮手,示意一直站在角落裏的內侍,“你帶著太子先下去歇著吧。”
耶律隆怔了半刻,最後跪下磕了頭,跟著內侍轉身出了帳。
耶律乙辛沉默著,耶律懷慶不敢說,也不敢動。
“佛保。”不知過了多久,耶律乙辛突然開口。
“孫兒在。”
“你怎麽看?”耶律乙辛問,“朕和你父,哪個說得對。”
耶律懷慶低下頭去。
他在親眼目睹父祖之爭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僅僅必須要做出一個選擇,還要確定自己對國勢的看法,兩樁事,都容不得他首鼠兩端了。
“子不當言父過,孫兒……不敢說。”
耶律乙辛不快的擰起眉,“儒家的東西學了有什麽用?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做老子的錯了,難道做兒子的為了守孝道,還必須一直錯下去!?你說!”
耶律懷慶深吸一口氣,現在,就是決定他能不能繼位的關鍵了。
“宋國人口是大遼十倍,鋼鐵產量……”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宋人就喜歡在報紙上公布這種讓人看了心寒的數字,“是大遼的二十倍。”
耶律乙辛的臉上是近乎麻木的平靜,看不出有什麽反應。但耶律懷慶一停下來,他就催促,“繼續。”
“無論布帛,器物,都是宋國遠遠比大遼要多。鐵路鋪遍了天下,商隊也是走遍了東西南北。”
“嗯。”
“而且宋人一直在開疆拓土,但這些年一直偏向南方,尤其是南洋,幾乎是沒怎麽費力,就到了手上。”
耶律乙辛點頭,耶律懷慶是說到點子上了。
“其實宋人,他們越來越像是一個生意人。按照孫兒看到的消息,南朝的都堂,一直都設法要工業化。工廠生產出來的東西,肯定要賣出去。也就是說,其實還是要行商。”
“繼續說。”
“所以孫兒覺得,必須要讓宋人感覺攻打我大遼,成本太高,並不合算。從我大遼手中奪取一塊土地的投入,在南洋能拿下十倍、百倍的土地。如此一來,當然宋國國內,願意攻打我大遼的想法就會少了。”
“所以你覺得你父是對的?”耶律乙辛問。
耶律隆就是想要強化大遼的軍事力量,對每一個挑釁都強力回擊,讓宋人不敢輕易言戰。
“不。”耶律懷慶連忙搖頭,“父親要斷絕貿易,這是逼宋人開戰,孫兒是不能苟同。在孫兒看來,必須更進一步加深與宋人的商貿往來。兵足以拒之,財足以誘之,兩相而下,讓宋人無法開戰。”
“你父說到處都是宋貨,難道你就不擔心?”
“當然也要開發國中的特產,不要讓金銀銅這些貴重之物流入宋國太多。礦山遲早會用完,但牛羊馬驢、木材草藥,這些能不斷生長的,卻是可以長久。”
耶律懷慶說完,期待的看著耶律乙辛。自己到底說得能不能讓祖父滿意,決定了自己日後的前途,乃至生死。
“你父在戰場上,用兵是沒話說的。我看了這麽多年,宋國的將領中,無一人能比得上。郭逵也好、種諤也好、燕達也好,都不如他。現在的王厚、王舜臣之輩,更是差得遠了。”
“當然。”
“但治國上,卻有些偏激,耐不下性子。朕等了三十年,等到了宣宗,又等了二十年,等到了天下。”
“是皇祖父得承天命。”
“天命?”耶律乙辛搖了搖頭,“你去上京道曆練一陣吧,皇祖父要留你父在身邊,上京道不能無人,你去一趟吧。”
出乎意料的結果,讓耶律懷慶不知該喜,還是該悲,渾渾噩噩的跪下行禮,然後退了出去。
耶律懷慶退下後,耶律乙辛又揮了一下手,“都下去!”
所有侍者都退了出去。
空寂無人的帳篷裏,耶律乙辛無力的靠在厚重的白虎皮軟墊中,年事已高的身軀更形衰弱,仿佛嵌了進去。
自己還能支持多久?
宋人沒有大張旗鼓,但大遼越來越離不開宋人。開辦工廠,修築鐵路,不斷開疆拓土,看起來大遼是蒸蒸日上,可本質上卻毫無起色。
國勢越拉越遠,隻能期待宋國內部出亂子。
如果不是宋國的宰相們各具私心,如果不是宋國的皇帝不得不衝齡即位,其實什麽都不用做就能輕易的壓倒大遼。
幸好宋人自廢武功。
大議會可讓皇帝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
從天下萬州中選出德隆望重的代表,作為議員共聚京師,組成大議會挑選宰相、重臣。
宰相雖有權柄,大政獨攬,但也隻能以五年為期,最多更不能超過十年。
不會出現篡位的權相,也不會讓一個不勝任的宰相在朝堂做到第六年。
聽起來一切都那麽好,簡直沒有弊病。充分滿足了漢人士大夫的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心思。
可直到太祖皇帝廢除了八部公推大汗的世選,才將契丹送上了千百年來的最頂峰,造就了東西萬裏的大帝國。
連同一個祖先、相互又不斷聯姻的親戚都能為了一個汗位反目成仇,來自天南海北,相距上萬裏,口音都不相通的,決定的還是宋國的執掌者,能坐在一起好好說句話都是件難事,哪裏可能和和氣氣,秉持公心的選一位合格的宰相出來?好一點的黨同伐異,差一點的就是內亂之始。
在兒子的麵前,耶律乙辛說得那麽肯定,斬釘截鐵。但是現在,一人獨處的時候,他卻無法像之前那般確定。
韓岡改變了天下,厚生製度、軍器製度,格物之說,無不成果斐然,影響了億萬人,當他推出了大議會,結果當真會是雞飛蛋打嗎?
耶律乙辛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