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43章 南北(三)

韓岡此時卻在王旁府上。

雖然王安石去世了,但朝廷賜第並沒有收回,皇帝的嶽父母還住在裏麵,誰敢請他們離開。

現如今,王旁正在家裏整理王安石的手稿,準備編纂一部《王文正公。文集》出來,這也是如今的士大夫去世之後,他的兒孫守孝時少不了要做的一件事。

王旁不僅僅在整理堆滿了整個屋子的手稿,還想方設法到處去搜集王安石的手稿。

不過就像大部分士大夫一樣,王安石整理手稿的工作,在生前就已經完成了大半,王旁隻是拾遺補缺,每整理好一部分後,就分抄多份,散發至親,看看有什麽缺漏。

韓岡今天就帶著這些日子收到的抄本過來,坐下來稍敘寒溫,就指著抄本問王旁,“嶽父的詩詞就都在這裏了?”

從王安石病重開始,王旁沒清閑下來過,幾個月了,人都快瘦脫了形,不過精神還好。聽見韓岡問,就點頭,“章疏、信件、賦文還沒弄好。先整理好的就隻有詩詞了……玉昆是覺得有哪裏不對?”

韓岡指著抄本,“嶽父寫來的詩句,別的不說了,有一首怎麽不見編入?”

“缺了一首?”王旁疑惑問道。

士人家裏編文集,裏麵的詩詞文章都是從家中留存的草稿中找出來的。像王安石,自己日常就有整理,不少不能入眼的就直接刪去,留在底稿中的都是覺得可以傳之後世也不覺丟人的佳作。這裏一般是不會有缺漏的。

但如果是朝中大臣,尤其是做過知製誥的文臣,其所草擬的詔誥製敇,還有殿閣詩,禦製詩的和詩,家中都無法留存草稿,還得向朝廷申請,從三館架閣中將之檢出。

王安石去世後,王旁就向都堂上表申請過,立刻就得到了準許。從三館中弄出了幾箱子的舊文,讓參與文集編纂的十幾個人忙了十好幾日才整理好。

但朝廷辦事,總免不了有些疏漏之處。王安石撰寫過的詔誥製敇,也不一定全都在三館中。

王旁覺得多半是沒有被三館書吏找出來的詩文,被韓岡帶來了。

“是不是禦前宴上的?”王旁問。

韓岡搖頭,“不是,是嶽父寫來的信裏的。”

“可能是丟了草稿。家裏找到的草稿,全都整理出來了,都在裏麵。是寫給玉昆你的,還是二姐的?應該不是集句吧?”王旁半開玩笑的問著。

集句詩,就是將出處各異的古人詩句拚湊在一起,集成一篇,不止要合乎平仄韻腳,還講究內容意境,以渾然天成為上。王安石是集句的高手,也編了許多,卻不會跟韓岡這個從來不寫詩的女婿交流。別說集句了,就是普通詩文王安石也不會寫給韓岡,誰讓韓岡不寫詩,信上寄詩去,反而讓韓岡尷尬了。

如果是集句,水平稍遜一點的,王安石就不會整理入冊,王旁也是知道這一點。

“不是集句。”韓岡又搖頭,“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有哪位古人寫過?”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王旁皺起眉頭,隻兩句就已經感覺不同凡俗,怎麽沒被自己父親整理起來,“沒聽過。是絕句?”

“七絕。”韓岡點頭,翻開帶過來的抄本,從裏麵拿出一頁字紙來,紙頁中央有四句,“京口瓜洲一水間,鍾山隻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這個綠字,用的尤其好。”

“不會啊。不是隨筆應酬的,怎麽會不留草稿?”王旁越發的疑惑起來,這首詩水平不低……應該說是很高,就是自家父親寫了一輩子的詩,也沒多少首,正常是不會遺漏的,何況自家父親的記性,還是有名的過目不忘的,“真是奇怪了,玉昆,信帶來了嗎?”

韓岡搖搖頭,皺起眉,看起來很苦惱的樣子,“嶽父的這封信,也不知丟哪裏了。正是沒處找,才過來說的,不然前兩天就讓人把信帶來了。”

王旁狐疑的盯著韓岡,心中的疑惑就像廬山的雲霧,一重緊接一重,濃得化不開,“當真是先君所擬?”

韓岡嘿的一聲,“除了嶽父,還能有誰寫出來?”

王旁的眉頭可以打結了。

再多看幾眼這首詩,的確是他父親的風格,不過內容對不上啊。

寫的分明是離開江南上京,從瓜州渡過長江時的心情。可王旁有印象的幾次上京,哪一次都與詩中的春風對不上號。

最近的這一回?不說季節,這一回過江後就上了列車,有寫信的時間都到京師了。

是先帝中風後的那一次?但那可是數九寒天,天寒地凍。

還是第二次為相的那一回?那也不是春天。

除去這三次上京,再往前,可就是熙寧初年了,意氣奮發的時候,怎麽也不可能會有‘明月何時照我還’的感懷。

繼續往前追溯,那就更不可能了。這一首是晚年的風格,早些年的風格,卻不是這個路數。

王旁怎麽想,都覺得每一條說得通,心裏煩了,就問韓岡,“到底是什麽時候給玉昆你寄的信?”連口氣都變了。

韓岡歎了一聲,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記不太清楚了,年紀大了,記性也變差了。上一回見外官,怎麽看怎麽麵熟,就是想不起人名。不小心就沉了臉,倒把人嚇得直哆嗦。”

韓岡打著哈哈,王旁就瞪著眼看他。韓岡低頭喝了一口茶,然後一臉無辜的看回去。

王旁也隻能幹瞪眼了。韓岡一推幹淨,誰能拿他有辦法?

回頭再看韓岡帶來的這首詩,王旁越看越確定是父親的風格。文字樸實,煉字卻精到,一個綠字當真是超凡脫俗,江南之憶無過於此,在王旁整理出來的近兩千篇詩文中,都是能排在前十、甚至前三的傑作。

即使以王旁的見識,也可以就此下論斷,這絕對是可以流傳千古的名篇。

如此能傳之千古的詩篇,文字上又與朝堂絕無瓜葛,怎麽想韓岡都沒必要偽托給父親。

說實話,換做是自己,王旁都不覺得能忍住貪心不去冒領了。

想到這裏,感激之心油然而起,王旁站身起來,向韓岡深深一揖,“多謝玉昆。”

見王旁不再窮究,韓岡笑了起來,同起身,回禮道,“總不能讓嶽父的心血之作就此蒙塵。也好讓後人知曉,皇宋也有不遜杜工部的聖手。”

一聽韓岡拿王安石比杜甫,王旁臉都發亮了。

王安石推崇杜甫是有名的,曾親自為杜甫編纂詩集。士林之中評價唐人詩文,也都是杜甫為尊。

李白在世時,已經是名滿天下,而杜甫,則是一生不遇,過世後,詩文也沒有得到太高的評價。

抑李揚杜之風,起自晚唐之時,入宋後尤甚。

太白雖高,但他的風格卻沒多少人學,杜工部的詩,卻是宋人趨之若鶩,評價告到無以複加,按王安石的說法,就非人之所能焉。

在士林中,若說哪一篇詩文,有少陵之風,那就已經是很高的讚許了。若說哪一位詩人,能媲美杜子美,那更是了不得的推崇。

雖說韓岡是有名的從不做詩文,但傳說中那一首題在西太一宮壁上的小詞,與王安石的兩首交相輝映,還有《九域》開篇的那一首,都是第一流的傑作。尤其是西太一宮題壁一篇,在士林中被譽為道盡秋思,秋思之祖,於秋思上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韓岡一直都絕口否認他是兩篇曲子詞的作者,可世間很有些人認定了韓岡他隻是不想寫,是打算引導世間風氣,絕文華,重義理,其實本身水平和眼光肯定是第一流的。

王旁盡管不至於把韓岡神話到這等程度,但也是覺得韓岡的確是在詩文上有才華的。韓岡說王安石的詩文不讓杜甫,王旁聽了,自是欣喜不已。

韓岡也不是閑得沒事。隻是今日清閑,就順便把該做的事做完。

王安石的這一首《泊船瓜洲》,因為經曆有別的緣故,並沒有出現,在韓岡看來實在是太可惜了,也就順便彌補一下。

其實王安石肯定還有許多佳作消失在變動的曆史中,可惜韓岡就記得這麽一首了。

還有從小背下來的陸放翁、辛稼軒的傑作,等有空,悄悄命人刻在哪裏的石壁上,再留下他們的名字。想到後人會窮搜史籍,去尋找那些或許不再存在於世界上的名號,倒也可發一笑。

反正總不能像《九域》裏的那一首臨江仙一般,把後世的名篇都寫進小說裏,那樣可真是沒臉皮了。

又說了幾句閑話,韓岡告辭離開,王旁送了韓岡回來,王檀跟在身後,看到放在桌上的詩文,納悶的問王旁,“姑父今天來家裏,難道就是為了還這首詩?北麵難道不打仗了?”

王旁他本來還以為是為了趙世居的案子呢,畢竟在京中高層開始傳了,王旁當初差點就被牽扯進去,還是韓岡和呂惠卿聯手幫忙。現在要翻案,過來問一問也正常,隻是沒想到韓岡都沒問。

‘或許真的是心情好吧。’王旁想。

畢竟海軍贏了一把大的,楊從先幫都堂把臉麵給掙足了,章惇昨天都開了宴,韓岡心情好也正常。

不過話不能這麽對兒子說,王旁板起臉,“你姑父能來家裏,自是對遼事有十足把握了。想那遼國,海軍孱弱,陸上又不能破我河北河東的邊防,等到北海艦隊主力齊集,東可攻日本高麗,被可攻遼東遼西,就是析津府,沿著河上去,同樣不在話下。大勢在我皇宋,宰相自是有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