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字大章節,算是抵兩更了,不夠的字數後麵再補。】
韓鍾起床的時候,秦琬剛剛閉上眼睛。
昨天夜裏,他隻睡了半個時辰,還是加起來的。
現在秦琬就是見縫插針一般的睡覺,找到一點空隙就閉上眼睛。也許下一分鍾,他就會被遼人的進攻叫醒,但現在的這一分鍾,他還是要好好的睡上一刻。
從遼主犒軍的那一刻開始,遼軍的攻勢陡然間就加強了數倍。
一天一夜的時間,上萬名苦力日夜苦幹,頭頂烈日,披星戴月,坑道飛快的加長加寬,最後包圍了天門寨。
站在城頭上,看著一張坑道組成的大網將天門寨網在了中央,秦琬不禁在想,鋼鐵還真是好東西。
如果沒有成千上萬的鐵鍬、鐵鏟,不擅工事的遼人不可能那麽快就把天門寨給圍了起來。
遼人還聰明的學會了利用所有的能用得上的東西,包括關口鎮上屋舍裏的磚石、木料,也包括城下連接宋遼的鐵軌。
遼人頂著城上的彈雨,將鐵路上的鐵軌都拆了下來,然後用在了坑道中。
天門寨中的火炮,每個時辰都要發射數百發炮彈,大部分會打到地裏,也有擊中活動的人和馬的。在炮彈的落點,基本上不會有什麽聲音——被炮彈擊中的動物,一般不會有來得及能發出一聲或幾聲慘叫,通常都是立刻斃命的;打到了地上,也隻會噗地一聲悶響,直接掩蓋在火炮轟鳴的餘波中。
隻有偶爾,炮彈落地後會有一聲如同敲鍾般的巨響,那就是炮彈砸到鐵軌上的聲音。
成百上千根鐵軌架在了坑道頂端,有的鋪了土,有的則沒有,而這些鐵軌封起的坑道就變成了最安全的藏身之所。
最犀利的矛對最堅固的盾,哪個會壞?
昨天白天的時候,剛剛看見遼人將鐵軌架在坑道上,秦琬曾開玩笑的問文嘉。
文嘉則很無趣的回答說,鐵軌造出來不是做盾用的。
現在多少炮彈下去,都拿鐵軌沒辦法,秦琬的玩笑開不起來,隻能幹瞪眼。
城中的炮彈,一天一夜發射了許多,命中了遼人數目也不少,可都是些苦力,可以說浪費了許多彈藥。
但要說不去攻擊這些苦力,那之後他們給城中帶來的麻煩,再多花一倍炮彈也不一定能解決。
火炮就這麽一刻不停的發射著,彈藥的庫存量一點一點在降低,而遼人與天門寨的距離同樣是一點點的不斷接近。
秦琬隻能讓自己在更多的時間裏保持清醒,以免當遼人突然衝上來時,自己還睡眼惺忪的搞不清狀況。
“都監!”一聲驚叫在耳邊響起。
暗歎了一聲,秦琬睜開了眼睛,“怎麽了?”
“遼人又在布置炮兵陣地了。”親兵指著遠處。
“不是已經好幾次了嗎?”秦琬說著,舉起望遠鏡望過去。
“這次不一樣。”
不要親兵說,秦琬已經看見了,的確不一樣。
或許在坑道上嚐到了甜頭,遼人開始用鐵軌作為火炮的盾牌,將一根根鐵軌半埋在地裏,圍成個半圓,後麵或許還堆了土,能看見一點跡象,然後隻留下一條供炮管穿出的縫隙。
秦琬看了兩眼,把望遠鏡丟過去,不屑一顧,“這種小事,有文走馬處置,用不著慌。”
親兵接過望眼鏡,還是惶惶不安,欲言又止的樣子。
“怕什麽。”秦琬說,“我的話都不信了?運氣在我們這邊。”
運氣縹緲無定,如果做得了依仗?但秦琬既然如此說,親兵已經不好再糾結什麽了。
不過真要秦琬來說,他覺得天門寨中的確是有運氣在。
這些天來,天門寨的火炮幾乎都沒有停歇過,每分鍾都有火炮的聲音響起,發射的速率要遠遠超過城外的遼軍。
可是讓秦琬感到驚訝的是,盡管發射頻率這麽高,上百門火炮也沒有一門炸膛。
秦琬在文嘉麵前讚歎不已,不是文嘉的計算,是很難如此精準的卡著火炮使用的頻率和安全的上限,不過文嘉被誇獎了之後沒有絲毫得色,反而說是運氣。
‘真要說有什麽運氣,那肯定是文兄弟你到了天門寨。’
秦琬當時半開玩笑的誇獎文嘉,不過他也相信了文嘉的話。使用火炮多年,手底下就有百八十門,秦琬對火炮也算有所了解。
一百多門火炮,每一門都射擊了上百次,到現在還沒有一門損失,的確隻能歸功於捉摸不定的運氣了。
………………
炮壘中。
一聲巨響,一門四零榴彈炮猛地向後一頓,將把它半固定在炮位上的兩條繩索猛地一拽,在係繩的柱子上發出吱吱的響聲,氣味濃烈的白煙也在同時從炮口中彌散開來。
炮彈離膛而出,呼嘯著飛向遠處的目標。
文嘉和炮組觀瞄手都拿著望遠鏡,揮開煙霧,一眨不眨的觀察著炮彈落下的位置。
“唉。”
一聲惋惜的輕歎,證明了炮手對炮彈射失的遺憾。
文嘉嗬的一聲輕笑,“算他運氣。”拍拍炮手的背,“沒關係。”
炮組的成員都上來了,降溫、清膛、複位,重新準備炮彈和藥包。
炮組的行動,文嘉沒有多插嘴,他向後靠著牆,半閉著眼,爭取一分一秒的休息時間。
他的身上全都是煙灰,根本都來不及清理。
這兩天,幾乎每時每刻,文嘉他都在天門寨幾座炮壘的其中一座裏麵,要不然就是在去炮壘的路上。
但文嘉感覺自己的生活很是充實,每天都能與他最喜歡的火器在一次。比起拾掇同袍短長,密報於開封都堂,文嘉更喜歡現在這種簡單充實的生活。
隻要想著怎樣才能命中城外的敵軍,其他都不要考慮,這讓本就苦於勾心鬥角的文嘉,更加不想做他的走馬承受。
文嘉不知道自己能在這裏快活多久,他現在隻能設法幫助天門寨,盡可能的熬過這一次大戰。
很快,這個四零榴彈炮的炮組就做好了第二發填充的準備。炮長很得意向文嘉報告準備完畢。
但文嘉沒有立刻下令,他拉過這位炮長,悉心指點道,“看到沒有,炮口內還有餘溫……不要用手試,拿釺子沾了水進去……聽到聲音了吧?這裏的煙也證明了炮膛內的溫度有多高。現在倒進火藥,很可能就會立刻燃燒起來。明不明白?這門四零炮必須要再冷才能用。如果很急的話,用水冷,從哪邊先開始,你們知道的,我就不說了。我們現在有時間,不需要用水冷卻,讓它自然冷下來。”
文嘉的機會教育,教導炮長聽得連連點頭,讓他明白四零炮最好在什麽時候發射。
轉過來,文嘉又指揮同一座炮壘中的另一個炮組,將他們已經裝好膛上好彈的火炮,瞄準目標,立刻發射出去。
炮壘的指揮,跟在文嘉身後。文嘉這幾天都在教導炮兵的指揮使和副指揮使,怎麽合理調配炮壘上下十幾門火炮的發射速度,以保證炮壘整體發射頻率的穩定。
炮長和觀瞄手,又從文嘉這邊更係統的學習了如何測算敵軍距離,如何將風速、高度差計算進來,與炮兵手冊上給出的數字一起計算射擊諸元。
炮手們學到了整備火炮的流程原理,清膛手、裝填手、送彈手,都深入的學到了自己崗位上的專業技能,如何配合炮手,並保護好火炮的安全。
文嘉兩天來說得口幹舌燥,聲音都沙啞了。而他的學識和才幹,也讓寨中的炮兵們對他心悅誠服
文嘉現在很欣慰,天門寨的炮軍官兵,上上下下都在認真的學習。他們的水平,也正顯而易見的提高。
天門寨中的上千名炮兵,以他們這些天的發射量,足以讓他們戰後在神機營中找到一個俸祿更高的好位置。
就是神機營,一年下來,或許能有這麽多練習量,但決不會有戰爭時的緊張感和迫切感。
緊張並不能算是壞事。還在武學的時候,每次月考之前,文嘉和他的同窗學友,都會挑燈夜讀,教室裏、寢室中,都充滿了緊張的氣氛。而武學中的師長,每次都罵他們這些學生,說他們是平日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可偏偏這臨時抱佛腳,總是學得最快的時候。
而敵人就在外麵,自己被困在城中,要想保命就必須把炮術學好,這讓城中的炮兵如何不去拚命學習?
“走馬!”
文嘉聞聲抬頭,一位觀瞄手拿著望遠鏡指給他看,“你看那邊。”
同一個的火炮陣地,秦琬看到了,文嘉於同時也看到了。
看到遼人將鐵軌豎起,紮進地裏,一群炮兵咬牙切齒,大罵遼狗。可他們也惶惶不安起來,一旦遼人確認將火炮都用鐵軌保護起來的手段有效,那他們就能把火炮運到天門寨的鼻子底下,在最近處射擊城牆。
文嘉不急不怒,指點道,“換個位置,對準人,而不是炮,那些鐵軌隻能把炮護住,人沒護住。”
在位於高處的天門寨火炮炮口下,遼人要想把炮手們一並保護起來,至少得把鐵軌護盾加高一倍
當一門火炮將炮彈送去那處新設陣地,準確的將一名遼軍炮手打成幾截,文嘉對炮兵們說,“你們要記住,火炮是死物,都是鐵而已,不值多少錢,人才是最金貴的。能熟練使用火炮的炮手,遠比一門火炮要值錢得多。別以為我是亂說,‘須知人貴而物賤’,這話是韓相公說的。”
炮壘中,難得的安靜下來,都在聆聽文嘉的話語。
“遼人經過訓練的炮兵不多了。這幾天來,能直接命中城牆的炮彈,按照比例來說是越來越少,而炸膛的次數,你們也聽到了……有多少?”
一陣輕笑聲中,文嘉又道,“還有,鐵軌的確堅固,能承受幾萬斤的車廂碾壓,但這堅固也是有限度的。坑道上的鐵軌能擋住炮彈,是因為炮彈隻有墜落的力度砸下來,前衝力量並沒有釋放到鐵軌上,現在鐵軌擋在炮彈前麵……你們試一試,看看會有什麽情況。”
炮兵們飛快的行動了起來,他們迫不及待的想證明文嘉的話,三門火炮同時準備完畢,都是四零榴彈炮,僅是炮彈都有二十餘斤。
轟、轟、轟,三門火炮接連發射,硝煙彌漫在炮壘中,完全看不清外麵的情形。
不過幾秒之後,鐺的一聲巨響傳來,證明了其中一枚掠空而至的炮彈,已經準確的撞擊在了其中一根鐵軌上。
“看看怎麽樣了?”漸散的硝煙中,文嘉平靜的聲音傳來。
“斷了!斷了!砸到遼狗了!”炮壘頂端,負責觀察戰果的士兵興奮的叫了起來。
硝煙漸散,炮兵們也看到了他們的成果,原本整齊的排成了一道弧線的鐵軌,其中的一根居中截斷,斷下來的一半向後倒下去,砸中了一人,後麵的炮組一片混亂。
“看到了吧,你們是炮兵,沒有什麽能擋在你們的前麵。”
文嘉鼓勵著自己的學生,稍後來到秦琬的麵前。
看見秦琬,文嘉臉上輕鬆的笑容全都消散了,神情也嚴肅起來,秦琬不是下麵的炮兵,不需要刻意鼓勵,隻需要實話。
他對秦琬歎道,“火炮不見少,兵也不見少,遼主肯定從國中調派援軍過來了。”
“可見遼人死了不少。”秦琬總是能從更好的角度來尋找解釋,“遼主身邊的兵馬也不多,肯定是要調人來的。”
文嘉氣得都笑了,“城中十倍的兵力,這還不多?”
“比整個定州路就不算多了。”秦琬笑道,“也就六七萬的樣子。”
文嘉搖搖頭,秦琬就跟他一樣,都是要對外盡量保持樂觀的態度。但自己隻在麵對炮手們時會這樣,而秦琬,必須隨時隨地。
跟隨在遼主身邊的軍隊,秦琬已經連猜帶蒙的估摸著差不多了。有六七萬的樣子。還有兩三萬是做苦力的民夫、奴人,做不得數。
這六七萬人馬,其中的大部分應該就是皇帝手中最為精銳的神火軍。
如果秦琬手上有整個定州路的兵馬,他現在就選擇出陣,與遼軍一決高下。就是隻有三分之一,他也會出城幹擾遼軍挖掘坑道的行動。
但他連夜間也不敢隨意出動,他損失不起作為軍中中堅的精銳士兵,再少一點,就帶不動全城上下六七千人了。
“真要說起來,”秦琬說道,“北虜這一回動用兵馬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多。”
文嘉嗯了一聲,沒做多回應。
“排除民夫,撐死二十多萬兵馬。你想想,北虜有中國富庶嗎?南京道比得上河北?河北也就隻能支撐三十萬兵馬,遼人的戰馬還更多,算上河東,能支持的起三十萬就頂天了。就這麽多人,河東路要放一點,真定府路和高陽關路要放一點,剩下定州路,就沒多少人了!”
文嘉沒好氣的瞥了秦琬一眼,“前天算了一遍,昨天又算了一遍,今天還算,上下都知道遼國沒兵,援軍一至多半要退兵,何須一遍又一遍的說。”
以遼軍的數量來算,全線進攻肯定實力不足,重點進攻,太小的區域又供給不起太多兵馬,隻能選擇以精銳代替數量。
不論是秦琬,還是文嘉,都想象不出,耶律乙辛當如何在保證精銳損耗不大的情況下,把天門寨給攻下來。就是讓他們自己推演,也很難到找得出一個在短時間內以小損失破城的辦法。隻是遼人始終不退,讓他們覺得肯定是有招數的。
一個時辰之後,他們終於知道了遼人的做法了。
竟然是驅民攻城。
號角聲中,靠近天門寨的坑道內,走出了一個又一個身影。火炮炮口立刻瞄準了他們,但是立刻,觀瞄手的驚叫聲中,炮長們都把引火放下了。
全都是漢家子的裝束,從望遠鏡中,看見的都是老弱婦孺,極少有青壯。
他們一批接著一批,從坑道的每一個出口走出來,仿佛無有窮盡。
到最後,天門寨四麵八方,從坑道裏被趕出來的老弱婦孺,足足有萬人之多。
文嘉看得手腳冰冷,如果他們都是千真萬確的大宋子民,這意味著安肅軍北部的村寨已經全數被毀滅了,隻有這樣,才能有這麽多婦孺老人。
他們被遼人在後麵驅趕,一個個哭嚎著,往天門寨這邊逃來。
幾百名遼兵跟在後麵,用長槍將掉隊之人一個個戳死,最後他們中間,甚至有人拿槍挑起一個嬰兒,在城下炫耀著。
天門寨城上,看到這一幕的無不目眥欲裂。
秦琬甚至想用槍炮將之擊斃,隻是用槍距離太遠,用炮又怕誤傷自家人,隻能恨恨作罷。
驅民攻城是慣常的攻城手段,能打擊守軍士氣,還能將細作混入城中,好一點的還能趁勢攻城,最差也能消耗城中糧草。
但此法有傷天和,遼人又很少攻城,宋遼兩國交戰的曆史上,基本上就沒有出現過。
前兩天秦琬還跟文嘉說不用擔心,大遼皇帝在此處,如果遼人當真做下來,就不要見人了。
契丹亦自命中國,盡管尋常時還是不脫蠻夷之態,但臉麵終究還是要講的。
就是下麵的將帥能做得出,皇帝還是不會做的。
哪裏想到,皇帝都不要臉了
秦琬咬牙切齒,唇齒間咯咯作響,“終究還是蠻夷。”
“都監。”文嘉的聲音此刻更加沙啞,他顫聲問道,“收還是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