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嘉問進來的時候,黃裳和遊師雄已經在小會議廳中坐了有半刻鍾了。
隻有資格列席的成員反倒是到得最早,而有決議權的都堂宰輔則一個比一個晚。
呂嘉問與開封知府、鐵路總局提舉相互見禮畢,落座後就對黃裳道,“勉仲,外麵的人可又多了。”
外麵的鼓噪聲幾天來一直在響著,參加的人數越來越多,一天比一天更加響亮。
黃裳隻能回了一個苦笑,肚子都罵出粗口了,這他娘的是我的事嗎?!
國子監不懲處,樞密院不調兵,都堂內部你推我我推你沒一句準話,你呂望叔也有臉怪我不動手?有種的下一堂劄,讓開封府把兵馬拉出來啊!
隻是黃裳敢怒而不敢言,再是不同派係,當麵的尊卑還是要講的。
呂嘉問就揪著黃裳,仰天歎息,“都堂的體麵都沒了。”
“體麵?!”
鐸鐸的擊地聲,須發皆白的老者拄著拐緩緩走了進來。見到他,黃、遊兩人立刻站了起來,口稱邃明公,呂嘉問也跟著起身,行禮問好。
樞密使張璪張邃明比平時來得更早了一些,拐杖重重的在地上頓了一記,“仁廟也曾被亂兵嚇得躲入偏殿,還要慈聖領內侍宮女解救,可誰能說仁廟沒體麵?”
張璪的作派,隻引得呂嘉問嘴角邊的一抹譏笑,他可不是隻有列席資格的議政,“邃明兄是正門進來的,還是從掖門進來的?”呂嘉問譏嘲的問道。
都堂正門與宣德門正門一樣,一年到頭都開啟不了幾次,宰輔、官員,尋常都是走正門邊的掖門入內。
一開始都堂前的士子並不多,但現在卻成群結隊,上千人了。正門堵了,掖門也堵了,從昨天開始,宰輔們都是改從更遠一點的側門進出都堂。
要說臉麵,的確是丟了。
若不是宰輔們的示弱之舉,國子監的學生們也不會一天比一天更多。
人的毛病,都是慣出來的。
張璪被遊師雄親自扶著坐了下來,拐杖還住在手中,“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區區一群措大能做得了什麽事?昔年歐陽修知貢舉,被他黜落的士子上百人圍攻,連胡須都沒有被揪掉幾根。”
“就怕有心人在後麵使壞。”呂嘉問對黃裳笑了一笑,“萬一此一班措大坐大,市井中有賊人趁機作亂,勉仲難免罪責。本來一隊巡卒就能解決的麻煩,到最後鬧得京師大亂,我等知道勉仲你情有可原,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黃裳向門口望過去,但韓岡還沒到。黃裳心中一聲哀歎,在韓岡之前,他要被擠兌多久?
壓了壓火氣,黃裳道,“隻要都堂……”
“都堂?!”呂嘉問打斷了黃裳的話,“這也要都堂,那也要都堂,什麽事都要都堂決定,那要爾等親民官作何用?!”
都堂要是敢幫開封府背鍋,那開封府有什麽不敢做?
黃裳怒上心頭,如今的局麵,不都是章惇、韓岡為首的都堂不肯下決斷的緣故?
聯合京師所有報紙頭版頭條刊發社論,似乎是殺氣騰騰,卻還說著要治病救人,沒有真正的動作。
這幾天黃裳身上的壓力很大,他按兵不動的做法是韓岡麵授機宜,他還知道,國子監那邊的放任,也是韓岡對何執中的吩咐。
而章惇那邊到底是怎麽想,黃裳則並不清楚。
但前天和昨天的都堂會議上,章惇與韓岡一樣,都不肯對外麵的騷亂采取堅決的手段,似乎都想利用那些學生做些什麽。
呂嘉問現在在催促,黃裳隻能裝聾作啞,章、韓兩係聯手執掌朝政,但並不是說一點矛盾沒有。
都堂門口的那群學生,他調來一隊巡卒就能驅散了。
還有市井出身的幕僚給他出了一個餿主意,找來一群地痞,換身衣服,見人就潑糞,一刻鍾就能還都堂一個清靜,也就多一點黃白之物。
可是先不說知府聯絡地痞會讓他丟多大的臉,僅僅攻擊學子這一項,黃裳就擔待不來,不用潑糞,名頭就能臭通天。
他還想進都堂啊。
黃裳覺得,章惇、韓岡的沉默也有這個原因。
他們都是在等對方忍耐不下去而先行動手。誰先動手,誰的名聲就壞了,接下來的議政會議,另一方就能占到大便宜。
可是黃裳這兩天私下裏並沒有從韓岡嘴裏得到一個肯定的回應。
懲前毖後、治病救人,這是韓岡說的。
在報上刊發社論,也是韓岡定的。
可以說仁至義盡,可以說軟弱退讓,終歸隻是動文不動武。而不動武的結果,就是事情越來越大。
“勉仲,”見黃裳一直沉默,呂嘉問不滿的敲著桌子,“你總得給一個說法吧。”
他是不是也是沒有從章惇嘴裏得到一個準確的說法?還是說已經得到了章惇的授意?
黃裳繼續沉默著,猜測著。
“幹脆把禦街修一修?”遊師雄從旁插話,化解了尷尬,“就說人流踩踏損壞嚴重,修他個十天半個月。過些日子,也就冷下來了。”
“修什麽?”章惇隨著聲音而至,衝著站起來的黃裳笑道,“都堂前的路要修?”
黃裳訕訕,“隻是一個提議。”
章惇向旁邊側過身,讓出身後的韓岡,“玉昆,你怎麽說?”
韓岡神色淡淡,“哪來的錢修?朝廷可沒錢貼補。”
韓岡和章惇聯袂而至,頓時就讓廳中人有了一種詭譎的感覺。
議政能看到機密內參,而都堂宰輔能看到絕密文件,但最高一級的機密,並不局限在宰輔們手中的絕密文件裏,那些隻掌握在章惇和韓岡兩人手中。
是達成了什麽協議,還是有什麽事情發生了。
從張璪開始,每一位與會的宰輔和暫時列席的議政,都有相同的想法。與會者全數到齊,各自落座之後,會議廳中的氣氛就不免帶著一絲詭異。
“外麵的事,本來我和玉昆都想著先放一放,等河北河東的消息來了,想來就會散了,沒想到越鬧越大了。”
這是章惇這兩三天來,第一次在正式會議上主動提起外麵的學生。
與會者們的精神都集中了起來,從章惇的開場白中,已經可以聽出都堂首相準備對這一起事件定性。
隻有確定了事件性質,才能確定應對的手段。
是合理的還是不合理的,是出於義憤還是包藏禍心,是被人蠱惑還是謀圖不軌,這些是必須要都堂來進行確定的。
章惇和韓岡之前都對此保持沉默,故而才讓人無所適從。
“整件事的緣起,明麵上是因為河東之敗,實則是有心懷叵測之輩圖謀不軌。”
而現在,章惇終於要定他們的罪名了。
那韓岡呢?他會怎麽說。
與會者在聆聽章惇發言的同時,都開始關注起韓岡的反應。
韓岡則緊接著章惇的話語。
“其人雖口稱為國,然其所言種種,實亂官軍之心,有助於北虜。”
兩位宰相明顯的達成了共識。
“今天,”章惇舉起了一張紙條,“就是剛才,是石豫送來的,是那群憂國憂民的學生們的要求。”
章惇的聲音中帶著點諷刺,略低頭,念著紙條上的內容,“要嚴懲敗軍,要查辦敗將,要更換河東和河北守臣,要宰相、樞密引咎辭位。”
章惇念一句,廳中宰輔們的臉色就冷上一分,那群學生,簡直發了癔症,幾天來沒看到都堂對他們動手,就得意忘形了。
章惇抬頭,冷冷一笑,“幸好還沒有要皇帝親政。”
“不知天高地厚。”沈括板著臉。
“當嚴懲不貸。”曾孝寬板著臉。
“為首者當誅。”呂嘉問同樣板著臉。
章惇沒搭理他們,又低頭念到,“還有要國子監中嚴禁教授氣學,維係新學道統不改。”
好些人偷眼去看韓岡,隻能看見一張風輕雲淡的臉。
“另有聲稱上舍人數太少,每年上舍進士太少,要求國子監增加上舍生名額,朝廷增加上舍進士名額,以及貢舉名額。”
張璪一頓拐杖,怒道,“分給國子監的貢舉名額都快有開封府的三分之一了,能當一路之地,還敢說不夠多?貪得無厭!”
章惇將紙條一折,“說起來各地的貢舉名額的確該動一動了。禮部試的人數上一科已有七千人,舉人的增加速度需要慢一點了。”
如今跟過去不一樣了。舉人的身份現在是終身製,而不是隻能用上一屆。這樣一來,能夠上京趕考的貢生數量就要比以前多得多。盡管朝廷又多有規定,對往屆舉人加以限製,比如每年的學政考核,但終究還是多得太多。
不過眼下在會上提起來,卻是不合時宜。隻是沒人覺得章惇是湊巧提到,自然是有其用心。
韓岡再一次成為視線集中的中心,隻見他搖搖頭,“西北、西南的進士人數本少,減少舉人數量不利當地教化。”
“西北拔貢比例不低了。”章惇道。
韓岡道,“西北文風不盛,不如此不足以勉勵西人向學之心。”
章惇搖頭道,“江南諸路對此抱怨得可不少。”
過去貢生的名額,禮部試過不了那就是過不了。西北十選一、二十選一又如何,江南百裏挑一,福建兩百取一,爭奪一個貢生名額的確激烈,可到了禮部試上,西北貢生根本不是江南才子、福建才子的對手。
即使拔貢的比例比西北低了十倍,江南諸路也沒人會覺得不公平,中進士的數量比西北要高十倍呢。
可如今西北拔貢比例那麽高,隨便一個秀才努力幾年就能成舉人,這就讓江南諸路的讀書人看不順眼了。
韓岡則穩穩的站在西北一方,“怨言如謗言,總是堵不住的,不如放開來,反正也沒什麽用。”
宰相的爭論,其餘輔臣們沒人敢參與,隻能旁聽。
聽到章惇和韓岡爭辯的焦點,張璪不耐煩的說,“那就支援西北西南的邊州好了。從荊湖北路、江南東路以及兩浙路調撥一部分名額,還有開封……”
呂嘉問立刻道,“京師於天下,譬如首腦於人。首腦亡則人亡,京師亂則天下亂,萬萬不可削減開封原有的舉人數量。”
“主體是湖北、江東、兩浙,開封既然不能動就不動好了。”張璪中氣十足的提議。各家子弟都在京師,開封名額不動,其他人都無意出麵阻止。
“國子監呢?”有人問道。
外麵都是國子監學生,盡給都堂添亂,理應削減以作懲罰,但其中多是官宦家的子弟,不能做得太過,張璪忙將權柄地還給章、韓,“兩位相公怎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