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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鉉啊的一聲輕叫,扭頭望向韓岡。
丁兆蘭同樣盯著安坐如素的宰相,這是圖窮匕見!
丁兆蘭把幾件案子之中最關鍵的三個疑點羅列出來,行人司在這幾件案子中,一次次自曝馬腳,他們的失敗,已經不能用失誤和愚蠢來形容了,隻能說暴露出來的這些破綻,是有人故意而為。
丁兆蘭的話已經是在指控韓岡,但韓岡沒有辯解,沒有生氣,像是站在戲台之外的觀眾,平靜地指出戲台上的演員演習時尚算不完美的地方,“你還有話沒說出來吧。”
丁兆蘭抿了抿嘴,告訴自己不要著急,無視了旁邊韓鉉的怒目。
沉浸在丁兆蘭的探案故事中的韓四衙內,終於想起來丁兆蘭的來意,但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的父親辯解。
讓行人司犯下重案,又設計使他們露出破綻,自家父親到底是不是決定要與同道多年的盟友決裂?
想到韓章兩派決裂後帶來的滔天巨浪,韓鉉一時間甚至不敢說話了,隻能用憤怒的眼神去瞪著無禮指責父親的丁兆蘭。
丁兆蘭隻盯著韓岡,“行人司的底細,外人不知,但兆蘭是清楚的。快班、軍巡院加上行人司,三個衙門,將合並為開封總警局,三家互爭高下,對於這個對手,快班還是很放在心上。行人司聽命於章相公,就像開封府聽命於相公一般。快班和軍巡院都對相公唯命是從,行人司也是一樣對章相公唯命是從。”
韓岡的神色毫無動搖,丁兆蘭進一步將話挑得更明白,“行人司是宰相章惇手下的得力工具,章相公自不會陷行人司於困境,那麽有能力使動行人司做下如許勾當,並使得其暴露,朝堂之中,為數聊聊。”
“這話說得沒錯。”韓岡點頭,好似沒有感覺到丁兆蘭的指控一般,甚至像一位嚴苛的考官一般,指出丁兆蘭拿出來的證據鏈的薄弱,“不過還不夠,難道你自己心裏沒有疑問?”
丁兆蘭又抿了抿嘴,如果按照他對犯人的分類來評價韓岡,這肯定是最為難纏的一種,即使把物證人證端到麵前也不會嘴軟,必須要上刑才能得到有用的口供,隻是他不可能給韓岡上刑。
自從進入書房之後,丁兆蘭就開始設法引動韓岡的情緒,他甚至希望看到韓岡的憤怒,那樣才抓住破綻,看到真相。為了這一點,丁兆蘭甚至都忘掉了韓岡的身份,也忘掉了激怒韓岡之後自己會有的下場,
可是到現在為止,他都沒有得到一條韓岡涉足此事的可靠證據,最終依然是要靠情理來說話。韓岡就像一座山,丁兆蘭費了半天力氣,也不過弄下了一個石塊,無損於山,最後還發現開山的工具都壞了。
丁兆蘭用眼角餘光撇了一下被弄下來的石塊,韓鉉的眼神依然陰沉。
可惜韓岡不是他。丁兆蘭惋惜的想,停了一下,然後說道,“兆蘭查案的過程中,得到學會內部不小的幫助。比如被引導去聽一名律學生的演說,繼而將包永年引了出來。包永年是國子監上舍生,包待製之孫,文煌仕的表叔,同時也是學會會員。”
‘啊。’韓鉉一聲輕囈,包永年身份之複雜,著實讓他驚異。
“包永年之前是站在學會一方,可是因為文煌仕的死,使得他痛恨都堂起來。化名在國子監和諸科學院中散布流言,聲稱都堂前槍擊,是都堂自做,學生大鬧都堂,也是都堂暗中促使。”
丁兆蘭終於在韓岡的臉上發現了他想要的變化,韓岡就像韓鉉那般,露出了驚訝之色。
丁兆蘭也驚訝起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是被學會派人引導,可謂是盡在韓岡的掌握中,卻想不到他竟然不知道包永年做出的事。
“能立刻發現包永年的變化,也隻有學會才能做到。而從包永年的身上,又引出了煽動文煌仕的那一條線。文煌仕不過是文老太師的曾孫,才學並不出色,人望也不高,偏偏有人在背後支持他,煽動他,而且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他們應該就是都堂在京師裏的敵人,可是在這群人中,卻又有行人司的蹤跡。”
韓鉉對此卻不驚訝了,派遣細作潛伏至敵軍、敵國,本來就是很常見的手段,行人司若不派人潛伏都堂之敵的群體內,那就是行人司的失職了。
“如果讓兆蘭來說,行人司便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丁兆蘭向韓岡欠了欠身,“相公,接下要兆蘭說的都是自己的猜測,並沒有確鑿的證據……”
韓岡很灑脫的說著,“沒有也無所謂,你姑妄言之。我姑妄聽之。”
韓鉉嘴皮子動了動,想要說話,但想了一下,還是沒說。
隻聽丁兆蘭開口道,“據兆蘭猜測,行人司是奉都堂命,探查京師內外異動。因而受命將細作安插進反對都堂的人群中,探聽其中消息。但反對都堂的人群越來越多,使得都堂覺得不能繼續姑息下去,決定設計將他們一網打盡。”
說到這裏,丁兆蘭便抬眼向韓岡看過去,而韓岡則輕輕點頭,似是讚許。
“為了能夠實現這一點,行人司選擇了文老太師的曾孫文煌仕。會選擇他,當是因為可以將文老太師牽連進來,還有文家,對韓相公你也頗有看法,文煌仕並沒有例外。行人司安插的細作想要說服文煌仕對付都堂,估計沒有花費太多氣力,隻是一時沒有時機。正好這個時候,河東戰敗了,文煌仕覺得動搖都堂的時機來了,而行人司也覺得引誘目標入網的機會到了。”
韓鉉哼了一聲,帶著冷意。而韓岡,始終都是一副平靜的表情。
丁兆蘭沒有辦法撬開韓岡臉上的麵具,隻能自己繼續推演下去,“河東兵敗的消息輕易流出,尋常官吏做不到,但如果是行人司,想要做到卻不是難事。文煌仕在行人司的幫助下,借助河東軍的失敗,成功的煽動起國子監的學生,而且因為都堂的坐視,人數越來越多。”
“但這時候,文煌仕害怕了。”
丁兆蘭的這一句,再次引動了韓鉉的反應,甚至韓岡,在丁兆蘭敏銳的觀察下,也發現他眼角眉頭有了極輕微的變化。文煌仕作為明麵上的煽動者,他為何去國子監派出所,是個繞不開的問題,而丁兆蘭,正想要解釋這一點。
“因為被他煽動起來的學生人數變得太多,增加得太快,已經超過文煌仕的預計。如果都堂決定收捕,文煌仕麵臨的將不會是開除出國子監,禁止科舉的處罰,而會更重,甚至可能丟掉性命。”
“所以他怕了?”韓岡問道。
“的確是怕了,所以才會去了派出所。他是準備自首並告密的。”
“可惜進了狼窩。”韓岡歎道。
“一個外郡來的外人,不可能會知道國子監派出所的根腳。”丁兆蘭繼續對韓岡、韓鉉說道,“這樁案子可以分成好幾條線。文煌仕一條線,從他被煽動到被滅口一條,行人司一條線,打入敵營、煽動人心,槍殺學子,最後殺人滅口成功,接著又被滅口。都堂也是一條線,從決定利用行人司清洗都堂的反對者,設計了一整套行動。幾條線交織在一起,就是整樁案件。不過這三條線外,還有一條關鍵的線。”
“是什麽?”韓鉉問道,縱然憤怒丁兆蘭的無禮,但他還是維持著融進血脈中的禮貌。
“就是讓行人司露出馬腳的那一位引出的線。”丁兆蘭一口說道,他盯著韓岡,故意的更加無禮。
韓岡依然毫不在意,反而問道,“為什麽不會是行人司自己太蠢了,所以犯了錯?”
丁兆蘭立刻搖頭,“兆蘭沒想過懷疑行人司的能力,整件案子以文煌仕進入派出所和都堂槍擊案為前後分界。前後兩段,行人司的行事方法截然不同。甚至讓人感覺是兩撥人在做。兆蘭也曾經想過,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使得這一夥賊人忽然間作風大改,變得慌亂起來。直到查到槍擊案所用馬車的來源時,才放棄了之前的判斷。行人司會露出馬腳,完全是因為有人私下裏給他們安排的陷阱。看起來蠢,隻是因為陷得太深。”
“兆蘭在受命查案的時候,得到上麵的要求,說要嚴查到底,同時還得到了學會成員的襄助。這份助力,平白而來,這也是兆蘭在這件案子中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就是為何如此?為什麽要幫助一個準備徹查案件,甚至有可能當真將案子查清楚的捕快?後來兆蘭想過,可能是那一位太小瞧了一名捕快的查案能力了。”
“所以當兆蘭查到了國子監派出所,查到了文煌仕的失蹤,查到了文煌仕之死,得到的就不是幫助,而是阻礙了。那句在城南郊外發現的那一具被焚燒的屍體,為何被認定並非是文煌仕?”
丁兆蘭嚴厲的盯著韓岡,“昨天,兆蘭去了國子監醫院查過文煌仕的病曆,裏麵有拔牙的記錄。而人體之中,下頜和牙齒是人身上最難燒化的部位了。因而兆蘭去了漏澤園中,找到了剛剛被埋下的骨殖。由此作了對照,卻發現那具屍骨有很大可能就是文煌仕本人。”
線索,疑點,問題,答案,把這些內容組合起來,真的能寫出一部精彩紛呈的公案小說了。不過成為了當事人,感覺就不好了。
韓岡對文煌仕已死之事加以隱瞞,逼得丁兆蘭不得不親自去刨地挖骨頭,終於在今天,他被丁兆蘭的質問頂到了牆角。
“兆蘭隻想知道,相公在這件案子中到底做了什麽?”
丁兆蘭隻想知道,韓岡究竟扮演的了是什麽樣的角色?在他的推理中,韓岡是幕後黑手中的黑手,一切禍害的根源。丁兆蘭隻想知道,他的推理到底對還是不對,韓岡是一切的操縱者——這件事到底是是還是不是。
韓岡沉默了片刻,忽然問道,“你是學會會員吧?”
“銅章會員。”丁兆蘭眉頭微皺,回複道。
丁兆蘭是自然學會的銅章會員,屬於學會總務轄下。
自然學會的觸角遍及天下各個州郡,會員和預備會員加起來超過六位數,其全部力量運用起來,足以震動天下。
自然學會產生的利益可以讓無數人瘋狂。各種機器,各種發明,全都是自然學會成員們的成果。地質調查,學會手中掌握著當前最為詳盡的礦產地圖。隨著學會開始推動專利製度。這一塊肥肉將會越來越大,韓岡可以在大勢上鎮壓得住伸向學會的手,但學會內部呢?韓岡所不能顧及到地方呢?
故而學會開始在預備會員中,挑選缺乏科研的才能,又沒有足夠的錢財,卻擁有其他方麵能力的精英,將之吸收入學會內部。
但為了維護學會推動自然科學進步的基本宗旨,避免日後被鳩占鵲巢,這些沒有依靠論文和的成員,隻能進入處理雜務的總務處中。
總務是服務於學會,處理內外部庶務的常設機構。在學會的第二次全會上,與會的會員代表一致同意給予其中的重要成員相應的級別。
學會承認他們是會員,並按照級別給予徽章和證件,但並不列入自然學會的會員名錄,沒有全會上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不能擔任總務、內務之外的其他職務。
不過一枚銅徽章,足以讓丁兆蘭這種在一個領域中算得上出色的人才也引以為傲。
“既然能拿到銅章,那麽對學會內部的情況應該很熟悉了。”韓岡笑說了一句,然後問道,“你覺得我會把學會總務並入開封總警局嗎?”
“不。”丁兆蘭搖頭,“不會。”
一個是個人所有的學會,另一個是朝廷的衙門,怎麽可能會合到一處?
“那你覺得章相公對行人司並入總警局是什麽態度?”韓岡又問道。
丁兆蘭立刻驚訝的瞪大了雙眼,如果沒有前麵一句,丁兆蘭隻會是原原本本的說出他的猜測,但聯想到前麵的一句,那簡直是顛覆了丁兆蘭之前所有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