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貫來到福寧殿外。
一名十七八歲的內侍正從殿中倒退著出來。
轉過頭來,看見童貫,就嚇了一跳,連忙躬身行禮,
此人金發碧眼,高鼻深目,分明是一個胡種。這並非是五胡羯人的孑遺,而是北庭都護府押解來的俘虜。
北庭、西域兩個都護府年年征戰,俘虜西域胡人無數,成年人被押去挖礦修路築堡,年紀小的就送到了國中,其中有一些就被閹割了送入宮裏。
童貫麵無表情將視線越過他,連一句話都不想多說。
他不喜與胡人打交道。與絕大多數中國之人一般,童貫對這些相貌迥異於漢人的異族絕無好感。
胡人內侍也知趣的離開,誠惶誠恐的從氣息陰冷的童貫身邊繞過去。
晉後五胡亂華,唐時又有安祿山的例子,五代時沙陀族禍亂中國,開國後,又有契丹、黨項為患邊疆。以前車為鑒,對異族的警惕,早已深入宋人的骨髓裏。
盡管如今疆域大張,治下異族多及百萬計,但這些異族想要如漢時金日磾,唐時李光弼一般直入中樞,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了。即使如折家這等衛翼中國百年的異族,本身已與漢人無異,可是在官場上依然受到歧視,路監一級便是折家人能抵達的頂點了。
故而這一等異族內侍,在宮中隻能是最底層,遇到童貫這等在宮中手握兵馬、得人重用的權貴,就是呼吸也得放輕一點。
童貫在殿門外通名之後,徑自走進殿中。
殿內的內侍宮女百餘,老少不一。但放眼看過去,年紀稍小的內侍,一多半有著異族的外貌。
不僅僅有高鼻深目的西域胡人,也有黑瘦矮小的南洋土著,更有一二肌膚如鐵似漆的昆侖奴,除了這一等外貌與漢人截然有別的異族,其實殿中還有一幹西南夷種,北地胡虜,相貌與漢人沒有太大的區分,穿上宮中內侍的衣袍,簡直就是漢人一般。
但童貫知道,福寧殿中,年紀在二十歲以下的內侍裏麵,沒有一個是漢人。
近十年來,進入皇宮的內侍,也沒有一個漢兒。新進宦寺,全都來自四方蠻夷。莫要說朝廷為了補充宮中人員去閹割漢人,就是自行閹割的宮中也不會收。
童貫看過一篇相關報道,就說是宮外‘自閹者甚夥,進用者無一’,以此警告世人,不要自閹。對於這一等愚昧無知之輩,基本上都是被發配到邊陲充軍去了。
過去宮中也一樣是不要這些自閹之人,但連漢兒都不用了,都堂明說是不忍為不仁之舉,實際上呢,還不是要消除宮中的勢力。
童貫不得不憂心忡忡,長此以往,宮中內侍將盡為胡虜。
身為宮中頂尖的大內宦,童貫不得不在乎,但都堂根本不在乎。
都堂對皇帝始終保持著警惕,隻要可能成為皇帝的助力,被都堂強力打壓。
外麵正鬧得天翻地覆的案子,歸根到底,還不是都堂要清除那一等心懷天子的大臣。宮內十年來隻進用異族,也是一樣的想法。
近到福寧宮內部,皇帝身邊的使喚人,甚至都是三個月一換,每一次都換掉其中的四分之一,沒有哪一個能夠在福寧宮中留上超過一年的。
前陣子童貫見過的熟麵孔,今天再過來,已經有許多看不見了。
童貫對此都已經形成了習慣。
一年的時間裏,皇帝想要把一個新人徹底收服,當然是一段足夠充裕的時間。但前提是要都堂放任皇帝收服人心--這當然不可能。
都堂不想讓皇帝有餘暇豢養心腹,前段時間甚至都不讓宮人與皇帝說話,說話的盡數開革出外,更是讓皇帝做定了孤家寡人,直到夏天過後,見皇帝屈服,這才把禁令給暫停了。
在都堂的鉗製下,皇帝手上沒有權,沒有人,甚至連錢都沒有,一切得從零開始。隻憑皇帝的身份,隻能在一開始迷惑下幾個人,但時間長了,身邊的人又有誰還不會知道皇帝是個空心大老官,誰還會冒著被發配邊疆的危險幫他?
童貫走在福寧殿中,走到哪裏,哪裏就變得鴉雀無聲。
他這位帶禦器械、皇城司管勾,入內內侍省副都知,在福寧殿中的威嚴,甚至要強過天子。
皇帝生氣的時候,要打誰殺誰,最後還是要交給入內內侍省審問和處置,絕不會由著皇帝的性子來——更曾有小黃門頂撞了皇帝,回頭來調離福寧殿直接升做東頭供奉官的例子。
而童貫卻曾經在福寧殿內直接下令打死過幾個犯了大錯的內宦,其中一次,就在半個月前。
所以殿中宮人看過來的眼神……不,沒人還敢抬頭。隻有童貫經過之後,悄悄向他的背影投以參雜著畏懼、憎厭的視線。
皇帝就在內殿側的東小殿中,那裏有皇帝的書房。
門口的湘妃竹簾還未收起,半卷著。童貫透過竹簾,望著書房內。年輕的皇帝白皙瘦削,勾著背站在桌前,宛如一根沒有發育好的豆芽。
桌上鋪著一幅雪浪紙,上麵已經有了半幅青山。
童貫沒有進去打擾皇帝,他遠遠的站在門外看著,守門的小黃門臉都白了,僵硬著身子低下頭,出氣聲都不敢稍大。
趙煦正拿著筆恣意漫塗,青山綠水迅快如水潑般出現在畫紙上,正是應了潑墨山水的說法,一幅畫一氣嗬成,連題字帶蓋印,隻用了十幾分鍾的時間。
趙煦放下筆,退後兩步,看著桌上墨汁淋漓的畫麵,唇角自得的勾了起來,似乎是很滿意的樣子。隻是瞥眼間卻看見了門口的童貫,臉上的笑意頓時就沒了。揮手讓人將這幅畫拿走,冷著臉坐了下來。
一位小黃門拿著畫輕手輕腳的從童貫身邊繞出去,仿佛在睡著的貓兒身邊走過的老鼠。
小黃門大餅臉,小眼睛,典型高麗人的相貌。前幾年,窩在耽羅島上的高麗國王要討好中國,實在窮得沒有別的貢物了,便把身邊大臣家的子女抓了一批送到宮中服侍。比起俘虜的夷人,這一批高麗人相貌近於漢人,就更加受到重用。
童貫依然看也不看這高麗小黃門,來到皇帝麵前跪下行了禮。
趙煦一言不發,坐看著童貫跪伏於地,恭請聖安。
童貫早就習慣了皇帝的態度。宮中得勢的大貂璫來見皇帝,沒有一次能得到皇帝開金口,即使王中正跪下後都沒一句平身,到最後隻能自己爬起來。區別在於,王中正是行禮過後就自己站起來,其他權宦——包括童貫——則是跪著將事情都稟報過後,再拜告退,向後膝行數步才敢起身離開。
說到底,這件事就是當初趙煦賭氣,要讓王中正這位勳臣難堪,王中正一氣之下不奉陪了,便惹得趙煦把氣都撒到其他人身上,直至今日。
童貫一套禮儀早做得熟極而流,問安之後,跪著低頭道,“官家容稟,六月時京師暴雨,福寧殿頂屋瓦多有毀損,當時雨水深重,無法妥善修複,隻能草草覆上琉璃瓦,以做遮蓋。至七月又暑氣過甚,不宜動工。如今已入秋,近日來雨水不豐,正是修繕之時。入內內侍省已安排下人手,資材,欲以盡快修繕寢殿。故奉太後之命,請官家近幾日暫幸駕睿思殿,待寢殿整修完畢,再行返駕福寧。”
趙煦默不作聲,童貫也沒有等著皇帝的回複。童貫過來,隻是在盡告知的義務,也就是維修福寧殿的事,需要告知住在裏麵的趙煦,宮中的其他事,都會盡可能的繞開皇帝去。
一二三四,童貫跪著在心中默默數過一百,他就一彎腰,再拜告辭。在皇帝的沉默中,挪著膝蓋向後蹭了幾步,最後再一拜起身,倒退著出了東小殿。
童貫走回到福寧殿正門口,卻見方才離開的高麗小黃門還拿著畫守在門外,看見童貫出來,忙上去獻寶。
小黃門的知情識趣,讓童貫心中暗暗點頭,說到底,入宮的異族中,還是數高麗人要聰明一點,西域的胡人就蠢笨了許多,而南洋土著,則更是如同猴子一般,怎麽也調教不好。
童貫接過畫,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又從左到右看了一回,對著光,照著影,翻來覆去也沒看出來有什麽暗記,就是一副普通的山水畫。
仔仔細細的檢查了一遍,童貫放棄了,他將畫紙交還給小黃門,“快點拿去裝裱,莫要讓官家等急了。
小黃門行了禮,急匆匆的就走了,他當然不是為了裝裱而著急,而是為了皇帝裝錢的褡褳。
畫畫,這不是皇帝打發時間的愛好,而是為了掙錢。
說出去沒人會信,但的確就是為了掙錢。
趙煦關注著店外的東京,,安靜的輕舒一口氣,
皇宮中,即使最卑微的灑掃宮女和內侍都有五百文的月例,可皇帝完全沒有。
禦廚房中有來自天南海北的各色特產,即使是在冬日,也能準備上最新鮮的蔬菜。從內衣到外袍,皇帝每天都能穿到用最好的布料製作出的最新的衣物。皇帝日常使用的器物,都是將作監下各工坊的精心製作,即使是一盤一盞,拿到外麵去都是價值千金。福寧宮中,近年經過一番改造,冬暖夏涼,更加適宜居住。
吃穿用住,都是天下最頂級的享受,皇帝能享受到這些好處,自然是因為錢——僅僅是皇帝一人,每年的開支就在百萬貫之多。而這本賬,每年冬日都會準時在邸報上出現。
就像都堂會將國計收支帳按不同部門和項目分類公開,宮中的開支也會公開出來。不過也隻有皇帝的花銷會原原本本的出現在公開的賬目上。
在邸報公開的開銷上,太後每年的支出隻有皇帝的三分之一,僅比太妃多上一兩萬貫。
宮外的輿論都是太後克己奉簡,寬厚仁愛。
但實際上,皇帝和太妃沒有任何私房,也沒有任何額外收入,過去皇帝自家掌握的內庫都在都堂的控製下,皇帝母子所有的開支都是出自國庫,一分一厘都被控製著。
而太後,造幣局出來的鑄幣稅直通新修的永壽宮私庫,隨時隨地都能拿出幾百個如意金寶來賞賜——一兩一枚的金錢,成色七五金二零銀五分銅,標著十貫的麵值,實際在市麵上能抵二三十貫之多。
皇帝手邊,一文錢都找不到。身邊的每一樣器物,都是登記造冊,即使皇帝拿著賞賜身邊人,也隻會讓此人帶著皇帝的賞賜去萬裏之外度過餘生。
所謂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手邊連一點活錢都沒有,趙煦空仗著一個皇帝的名頭,做什麽都要受阻。
皇後倒是有不少私房,她嫁過來時,依禮儀並不需要置辦貴重的嫁妝,但王家還是照常例給了不少。如果皇後能出私囊襄助皇帝,趙煦還是能夠拿出一些賞賜來收買人心。但自從皇後與皇帝鬧翻之後,常住後苑長春殿,一個月都不照一次麵,根本都不會出嫁妝幫襯丈夫一下。
到了最後,趙煦隻能拿自己的一些字畫與人,作為賞賜。
這些年來,皇帝被幽禁深宮,在字畫金石上頗下功夫,水準已經近於世間一流。
都堂對皇帝拿自己勞動成果賜人,倒是不在乎了,隻要不是用禦印帝寶為記,署了天子的名諱,幹脆就放開來讓得賞的宮人拿出去販賣。
當皇帝發現都堂隻嚴禁皇帝的名號牽涉商賈之事,精神大振,不僅拿著字畫賞人,甚至設法讓身邊的宮人幫他出宮販賣字畫。有一段時間,他一天都要寫畫出十幾二十副字畫來。
可惜賺錢的日子也隻有一兩個月,打著趙煦私家鈐記的字畫市麵上一時間出現太多,世人又少有人知這是皇帝的作品,各處書畫店鋪的收購價格陡然間降到了一副隻有一兩貫的水平。
即便拿著這些字畫出去販賣的內侍暗地裏聲稱是出自天子之手,但這種說法實在是無法取信於人。
此外,自古以來,所有的書畫名家,不與士人唱和往來,得人吹捧,也成不了名家。趙煦出不了門半步,如何能混進樊樓夜客中?到頭來,趙煦就隻能暗恨自己的出身埋沒了自己的才華。
當童貫回到宣德門後,福寧宮的小黃門業已拿著皇帝最新的手稿,在相熟的幾家字畫店中隨意挑了一家,走了進去。
掌櫃的認識小黃門,一看見是他,就笑臉迎上,“你家主人又有新作了?”
換了一身普通衣袍的小黃門點頭,將畫小心的在黑漆的櫃桌上鋪開來。
掌櫃眼中精光閃爍,看看畫,又看看小黃門,心中正在盤算這什麽。
小黃門操著有些別扭的官話催促著,“能給多少到底,俺著急,要回去。”
“要裱起來也要花錢的!”掌櫃敷衍著小黃門。談判時,最先著急的一方必然是輸家,他可不急。
但那邊小黃門也僅僅是多說一說,並不是很急的樣子。
掌櫃仔仔細細的檢查了一翻,開出來一個還算合理的價碼。
小黃門沒有討價還價,一口應了,轉頭就拿著賣畫的錢回去複命。而就在他身後,掌櫃臉上油滑的表情徹底褪去了,變得專注而用心,他仔細的看了一遍畫麵,微不可察點了點頭。
叫了一名小二代為看管前台,他腳步匆匆的轉回了內室,這一幅畫,他要好好處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