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天下之大蠹。
官家,民之賊也。
這樣的觀點出現在橫渠書院中,早已不是稀罕事了。
韓岡章惇為首的都堂以大議會的名義,架空了皇帝,以臣權淩迫皇權。
拿過去的儒門經典,完全可以用叛逆來形容的行徑,自然需要新理論的支持。
為什麽造反的農民都要喊一句均田免糧?名不正而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這個道理不用多說,人人都懂。
韓岡所提倡的君權民授,是如今最流行的理論。
以天下萬民的代表所組成大議會,成了大宋統治者權力來源的根基。祭由天子,政由都堂,皇帝為大議會所立,宰輔是大議會所選,二者並立,同向大議會負責。
韓岡走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甚至第一百步,十幾年過去也沒人能阻止他。跟隨他的人,仿效他的人,附和他的人,理所當然的也就越來越多,對皇帝的看法,
從韓岡的理論上看,其實天下間也並不需要一個皇帝。
從來沒有什麽天意,隻有民意。所謂旱澇,不過是自然現象,蝗蟲地震,也跟皇帝和大臣的德行無關。
既然不論皇帝祭不祭天,老天爺都是自顧自行事,既然沒有皇帝插話,宰輔們都能開疆拓土,將天下治理得花團錦簇一般,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更繁華,那麽要皇帝有什麽用?
皇帝本就是秦始皇自創,天人感應,更是董仲舒編造出來。先秦天人之說,不過是穿鑿附會,或者幹脆是後人偽造。
真正的上古,是賢者共聚一堂,共同推選國君,隻是之後被夏啟篡奪。
如今盛世,正該仿效上古,使傳統重新複興,直接讓天下人推選出來的賢者。
至於皇帝和皇親貴胄,虛耗公帑,少了他們拿走的那一份錢,至少能救治數萬百姓。
這是如今橫渠書院中比較激進的觀點。
說皇帝是蠹是賊,也屬於這激進觀點中的一部分。
但莫說這些激進的言辭,隻是韓岡的觀點,放在過去,這要砍掉多少人頭?
蘇昞作為山長,鎮日裏聽到的都是類似大逆不道的言論,由不得他不擔心。
氣學的根基還不穩定,大議會也不過召開了一屆,萬一哪一天韓岡這株遮風擋雨的大樹倒下來,跟橫渠書院沾點邊的能不牽連家人,隻罪其身都隻能看他人的心情。
可如今的橫渠書院,與韓岡表裏一體,一榮共榮,一損共損。說到底,也隻有跟著韓岡一條路走到黑。
當然,年輕人是感覺不到危機的。
在韓岡的帶領下,關西士林的地位水漲船高,近些年來,出身關西的進士、諸科層出不窮,幾乎都是橫渠書院畢業。按照書院內的統計,隻要哪位學生能在五年內拿到超過一百二十分的學分,那麽他去京師,進士、諸科裏麵至少能拿走一樣。
而教育普及上,天下各路,陝西的男童入學率高達八成五,即使是文風最盛的福建,文士群聚的京師都比不上。
都說教化,試問漢唐,哪家能做到上百萬的書院經費,哪家能讓兒童識字率達到八成以上?
都沒有。
有這兩項成就,橫渠書院的學生,抬起腳都比人高三分,高談闊論起來,聲音也會大得能夠穿破牆壁。
“是皇帝生的你,還是皇後奶的你?”
講台上促狹的質問,連同哄堂大笑,從窗戶一前一後傳了出來。
蘇昞尷尬的看了眼韓岡,喉嚨癢癢的想咳嗽兩聲——當今皇後還是韓岡的內侄女。
昨天聽演講,皇帝成了賊寇和蠹蟲,今天聽辯論,更加下三路了。
“我等父母所生,父母所養,故而要孝順父母,此乃天性。但皇帝沒生你,皇後沒養你,拿了俸祿就要做事,一切都是公平的你來我往,卻要你忠心皇帝,這有道理嗎?”
當然沒有。
“哪有什麽皇天後土,成國者民也,富國著民也。跟皇帝和老天沒有任何關係。”
韓岡不打算進去了,甚至連旁聽也沒興趣。他扭過頭,衝蘇昞笑了笑,我們去工廠區看看。
韓岡有此心意,蘇昞很讚成。
橫渠書院在天下數得著的大,方圓近十裏,近處都是校舍和宿舍,校辦工廠則在更遠處。相比起來,學生們的操場還更近一點。
接近黃昏的時候,韓岡和蘇昞經過操場的一角,操場上正上演著一場精彩的比賽,兩支球隊你掙我奪,
絲毫不在意依然綿密的細雨,周圍一圈高聲助威的觀眾,各色的雨傘猶如蘑菇一般張開在看台上,不僅僅是學生,還有年長一點的老師和鄉民,毫無芥蒂的緊鄰著坐下來。
橫渠書院內各個分院內部建築聚集一處,但不同分院就分得比較開。如此安排,學生們對分院的向心力就變得很高。學院內部組織的比賽,按照分院分派,尤其是蹴鞠聯賽,球員和球迷為了一分在長場上大打出手的時候,早忘了溫良恭儉讓的訓示了。
韓岡對比賽沒有什麽興趣,而操場上的學生和觀眾也沒注意到韓岡和蘇昞的經過。
校辦工廠中,韓岡看到了最新的玻璃產品。
不過並非是他想要看到的浮法玻璃。在熔融的錫引入融化的玻璃,在浮動的錫液上玻璃凝結成塊,可以製造出幅麵巨大的玻璃來。
但放在現下隻是美好的理想,到如今隻在實驗室中弄出了巴掌大的玻璃,工業化遙遙無期,唯一的好處就是在實驗的過程中發現了亟待解決的問題,有了研究的方向。
現在書院內的校辦玻璃工廠,主要的產品還是各種吹製的玻璃器皿,玻璃盆,玻璃碗,琳琅滿目的擺在韓岡的麵前。
韓岡拿起一隻杯子,厚實的杯底沉甸甸的壓手。
質量很出色。
而且是每一個玻璃器皿都如此。
這不僅僅是工匠的手藝,更有管理者的能力。
“是誰在管?”
“應該是算學院的,”蘇昞拍拍頭,名字就在嘴邊一下子叫不出來。
橫渠書院內的具體事務,都交由學生管理。書院的一應賬目,也由被學生們選舉出來得司庫監察,連學院老師們的工錢也在其中。
書院采取學分製,每個學生最多八年就必須離開學校,拿不滿一百二十分的畢業學分,就隻有肄業了。在書院中,一個學生拿到三十分基礎學分後,就有了被選舉權。雖然通過選舉能夠成為學院的管理者,但最多也隻有五年六年的時間,通常是來不及施展化公為私的手段。
韓岡也不在意,笑道,“學好算學,不怕沒飯吃了。”
蘇昞道:“練出來的。一開始可沒這麽好。”
“就是要他們多練。”韓岡道,“很快,他們就會有更多機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