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明

第一百八十七章 來世再報

雖然那些賊兵還有二三百人,可眼見著當家的被那黑甲將軍一箭射穿了腦袋,所有人都沒了心思再戰,有人招呼一聲,二三百人掉頭朝著遠處逃了。李閑再舉目往前方看去尋找張金稱的,哪裏還能找到他的影子。

李閑本想再追,可是看到不少反賊的潰兵已經朝著這邊湧過來。雖然賊兵已經徹底敗了,可亂七八糟逃過來的人數不勝數。齊郡郡兵因為得了李閑的精騎相助,意外的獲得了一場大勝。隻是畢竟齊郡郡兵人數太少,根本控製不了局麵。潰兵一逃,各路郡兵在後麵追殺一陣後張須陀便下令撤了回來整頓。這一戰,知世郎王薄帶著十萬大軍而來,逃走的時候身邊不足一萬人馬,可謂元氣大傷。

李閑孤身追殺張金稱到此,隻好帶著遺憾返回。

半路上遇到已經搖搖欲墜的羅士信,李閑簡單的給他包紮了一下傷口,兩個人緩緩往岱山腳下返回,羅士信身上傷口太多,雖然沒有致命傷但流血過多,所以臉色白的有些嚇人,戰場上廝殺時候繃著的一口氣鬆懈下來,此時顯得格外虛弱。

隻是他心中疑問太多,不問清楚憋得難受。

“安之,有件事我想問你。”

羅士信咳嗽了幾聲,將嘴角的血隨意的用衣服擦了擦。

“你說”

李閑遞過去一塊柔軟的緤布手絹。

羅士信接過來那塊緤布看了看,若有所思。

“安之,朝廷去年東征高句麗……”

“是我。”

不等羅士信問完,李閑點了點頭道:“燕雲就是我。”

羅士信怔住,抬起頭看了李閑一眼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兩個人默然無語的往前走了一陣,羅士信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怎麽從了軍?又怎麽……”

“又怎麽做回了賊?”

李閑笑了笑道:“你是想問這個吧。”

羅士信點了點頭,沒否認。他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有什麽事都是直來直去。不過李閑那個賊字一說出口的時候,羅士信下意識的心裏一緊。自從到了齊郡之後,他對於賊的看法已經有所轉變。私下裏他和秦瓊閑談的時候兩個人也曾說起過,大隋才三十年江山,怎麽說亂就亂起來了。那些反賊,真的是居心叵測蓄意謀反?

秦瓊當時說過一句耐人尋味的話。

這世間哪有那麽多野心勃勃的人,如果有也皆在世家門閥,老百姓若是人都能吃飽穿暖,誰願意流離失所葬身他鄉?

秦瓊年紀比羅士信大了一倍,他經曆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遠比羅士信要多的多。而且秦瓊為人厚道仁義,看問題往往能看到羅士信看不到的那個層次。羅士信來齊郡之前嫉惡如仇,看見那些燒殺搶掠的反賊恨不得將他們剁成肉泥。這兩年在齊郡他殺的賊人數也是最多的,可殺人之後卻沒有以往那般快意。死在他手下的人,很多都是被逼無奈才拿起菜刀木棒造反的老百姓。

接觸了官場他才真的看清楚,為官者,往往其禍更甚於匪。

見羅士信臉色有異,李閑笑了笑道:“看你裝束,短短兩年已經做到都尉,當真了不起。”

羅士信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你在遼東短短數月,便做到了五品別將!”

李閑緩緩的舒了口氣道:“你若不問,遼東那一趟我本來是不想再跟任何人提起。不從軍不知軍中之黑暗,不為官,不知官場之齷齪。我本來想從軍報國,遼東戰場上與高句麗人作戰,殺的都是外寇,就算殺的再多心裏也是暢快的。”

“從遼水殺到薩水,一路殺的都是高句麗人。可是……”

李閑轉過頭看著羅士信說道:“從薩水往回撤的時候,一路艱辛回到遼東,你可知道,攔住我們回家之路的是何人?”

羅士信臉色一變,心中隱隱猜到了什麽。

“是大隋府兵!”

李閑寒聲道:“我好不容易從幾十萬高句麗人圍困中救出來兩萬多人的隊伍,千辛萬苦的回到了遼東,還沒容得大家高興,就徹底被朝廷傷透了心!你也看到了,我手下弟兄們都是府兵出身,他們這樣的人若是不對朝廷死心,他們願意做賊?他們家中都是軍戶,都是良家!誰願意身上背著一個賊字?”

“為什麽?”

羅士信臉色很難看的問李閑:“朝廷為什麽要這樣做!”

“為什麽?”

李閑冷笑道:“因為九個大將軍都敗了,三十萬大軍都戰死在高句麗,偏偏我帶著一支兩萬人的隊伍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回來了,那些大將軍們能容得下我?皇帝明知道後麵還有一支人馬回來,為什麽下令焚毀遼水上的浮橋?”

羅士信本來已經猜到了這一點,可心中還是猛的一痛。

“或許……陛下並不知情吧。”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輕的連自己都覺得說出來沒有底氣。

“皇帝不知道?”

李閑冷笑:“他隻是不想知道,不願意知道,知道了也裝作不知道!在兩萬多士兵和幾個世家之間做選擇,他會選擇哪個?”

羅士信默然無語。

……

……

回到岱山山腳下的時候,羅士信被眼前的場景嚇了一跳!他側頭看了李閑一眼,見李閑臉色不善連忙催動戰馬向前衝了出去。在岱山下空曠地,齊郡郡兵已經列陣,正在與李閑麾下那五千精騎對峙!

齊郡郡兵這邊,張須陀和秦瓊站在隊伍最前麵,弓箭手已經箭在弦上,除了一部分看押俘虜的人馬外,竟然大部分郡兵都集結起來,看樣子已經做好了廝殺的準備。而在燕雲寨這邊,達溪長儒和張仲堅等人率領騎兵也已經列好了攻擊陣型,大戰似乎一觸即發。

“等一等!”

羅士信衝到兩軍陣前,攔在張須陀前麵說道:“將軍,這是為何?”

張須陀看了他一眼道:“你臨陣退縮,至大軍於不顧,回去之後逃不了軍法處置!”

羅士信臉色淒慘道:“將軍,我知道自己觸犯了軍法理應懲處,可是將軍,沒有他們咱們今日不可能打贏這一戰!若不是燕雲寨的人馬趕來,隻怕咱們此時都已經戰死在沙場上了,將軍,您不能不分敵我啊!”

“敵我?”

張須陀冷冷的盯著羅士信問道:“那你來告訴我,誰是敵,誰是我?”

他冷哼一聲道:“你說的沒錯,沒有他們燕雲寨的人馬相助,今日我齊郡的男兒們說不得會飲恨此地。羅士信!但你要明白一點!官軍就是官軍,反賊就是反賊!你看看對麵那些人,他們現在和王薄張金稱之流有什麽分別!”

“可他們都曾是大隋的府兵啊。”

羅士信近乎於哀求著說道。

張須陀瞪圓了眼睛一字一句道:“可他們現在都是賊!大隋府兵,不為國效力反而從賊,更是不可赦的死罪!”

“好一個齊郡張須陀,好一副狗官嘴臉!”

李閑回到本陣之後,冷笑了幾聲說道。

“忘恩負義,過河拆橋,不辨黑白,假仁假義,還真是會做官!”

李閑的話一字字一句句紮進張須陀心裏,就好像刀子剜心一樣。張須陀氣得臉上變色,指著李閑說道:“我不管你今日為何而來,也不管你此前是何身份。我隻知道,你現在是為禍一方的反賊!張某深受皇恩,保治一方,我為官,你為賊,這便夠了,這便是理由!”

李閑擺了擺手道:“何必做出這麽一副惡心的姿態?你若是想打,帶人來攻便是,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奈我何?”

燕雲寨的騎兵們此時也都十分氣憤,本來他們都是大隋府兵出身,李閑帶著他們殺巨野澤張金稱這樣的反賊這沒什麽,他們心甘情願跟著李閑。可讓他們跟官軍交戰,他們心裏總有一些別扭。可是今天,他們才幫著齊郡郡兵擊潰了十幾萬反賊,張須陀立刻就翻臉不認人這讓他們之前的猶豫頓時散去。他們已經被朝廷出賣了一次,如果不是李閑將他們帶回來他們早就已經是遼東的一地無頭枯骨了。此時又被張須陀這種嘴臉氣的心裏窩火,隻待李閑一聲令下他們便會毫不猶豫殺過去出這口惡氣。

“將軍!”

秦瓊靠近張須陀輕聲道:“士兵們已無再戰之力,且敵軍皆是輕騎……戰起來,咱們齊郡的子弟回不去多少人了。”

張須陀臉色極為難看,他歎了口氣道:“叔寶,難道咱們還能不戰而怯,丟了朝廷的威風?”

“威風?!”

羅士信冷聲道:“朝廷的威風,就是這樣的威風嗎?”

張須陀大怒道:“你閉嘴!私結匪寇,不顧大局,回去之後我還要上報朝廷治你的罪!”

羅士信淒慘一笑道:“治罪?何須等到回去?這兩年多蒙將軍照顧,羅士信感激不盡!可是,將軍,士信有一言不吐不快!沒錯,他們都是府兵出身又成了反賊,可將軍你知道其中緣由嗎?三十萬府兵葬身遼東,唯獨他們回來了,是朝廷不容他們,是陛下要殺他們!若不是被逼無奈,他們願意為賊?我不懂什麽叫朝廷的威風,我也不懂朝廷的法度,我隻知道,公理道義自在人心!士信曾經也以為對付反賊,直接殺幹淨了便是。但是現在看來,最大的賊不在深山荒野,而在朝中!”

“既然今日一戰在所難免,既然將軍執意如此,那羅士信便先行一步,來世再報答將軍吧!”

說完,他從腰畔抽出橫刀,猛的朝著自己心口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