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鮮血從羅哲明的臉上滴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光潔的地板上,一直低著頭的羅哲明看到了,才意識到剛才臉上的暖意是因為流血的關係。那鮮紅的血漬子落在桔黃的木地板上,就在地上開出大朵的花來,那樣鮮烈的,那樣嫵媚的,於羅哲明而言,他反倒不覺得痛,盯著那血色的花,反倒看出一片輕鬆。他苦笑一下,用手隨意在臉上抹了一把,又看了看沾滿鮮血的手,那隻手簡直成了血掌印,鮮紅一片,可他不覺得可怖,反倒覺得痛快,這場累人的婚姻總算得以結束了,他看向左褘,對她道:“如果真要出事了,我進醫院,或者死了,左褘,我也不會怪你,左褘,我知道這輩子我欠你的,我最對不住的人是你,下輩子有機會,我會報答你的,這輩子,如果你不嫌棄,我也會盡數把當初你幫我讀大學的錢,治我媽媽病的錢,還有我妹妹讀書的錢悉數還你的。我一定會努力,今生償還。但是請你原諒我,我真的做不到,一輩子呆在你身邊,我太想擺脫從前的一切了,可有你在我身邊,我就總是想著從前,我很想改名換姓到陌生的地方重新來過,我不想我這一輩子白來世上一回,請你原諒我,離婚的事你好好考慮吧,我會給你電話的,對不起,從今以後,我不在家裏住了。”左褘聽到這裏,心涼至極,不怒反笑,她咬牙說道:“羅哲明,你真是幼稚,你想擺脫從前的一切,你看到你媽,你妹你就不會想起從前嗎,你不要騙我了,你就是對那個姓施的念念不忘,一切都是狡辨,我算是看透你了,還有,我跟你講清楚,你以為這輩子你賺了幾百萬就能還清所有欠我的恩情,你以為賺錢這麽容易,我爸那年代,努力擺個地攤都可以發家致富,這種年代,我們這個年代你試試,你真以為你出了國你就發達了,我們還活著,我會好好看著的,你想和我離婚,你一輩子都會欠我的,我不要你還,你也還不起,至於下輩子,下輩子我也不要你還。這輩子都過得不好,還說下輩子,真是可笑,還有,這個房子是我的,麻煩不要說是你家好嗎,你既然想走,我也不難你,我受夠你了,我就是太寵著你了,讓你以為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爭著搶著哭著鬧著要嫁你,你滾吧,要多遠滾多遠,滾出我的房子!”羅哲明呆了,左褘最後的話,讓他心裏最後一絲柔情也沒了。他點點頭,大步走回房間,匆匆收拾行李,左褘快步跑在後麵,冷聲道:“我給你買的衣服不要帶走啊,既然有骨氣要自尊,那就做得漂亮點。”羅哲明聽到這裏,愣了一下,原先收到行李袋中的幾件衣服又全部倒了出來,甚至把身上的外套都脫了,砸在床上,大步出門了。左褘冷笑著掛著一張麵具呆了半響,確定羅哲明已經遠離了家,而且遠得不見了蹤影,她才嚎啕大哭起來,不管她多麽努力,她還是不能留他在身邊。她該怎麽辦啊。
羅哲明憤怒走出去,他沒穿大衣,身上就一件襯衫和一件黑色的男式背心,晚上走到街頭,別人都是中長大衣,羅哲明這樣就顯得特別的冷。晚風吹過來,就像刀子一樣,他的頭發淩亂了,他跑到街邊的商店裏,花一百多塊錢買了一件便宜的外套。這種地攤貨和左褘買給他的衣服自然不能比。羅哲明用手摸了摸那質地,就知道那是天壤之別。他心裏呆了一下,回想起剛才和左褘的爭吵,想他對她是不是太過份了。左褘的確是這世上對他最好的人啊,為什麽他鐵了心要離開她。左褘說他媽媽他姝妹也是過去的人,難道他也想逃離不成。羅哲明緩慢搖頭,長歎一聲,雙手抄在廉價的大衣口袋裏,走在大街上,他想著那不一樣啊,媽媽和妹妹是家裏人,家醜不外揚就沒事了。可是想到這裏,他內心猛然一驚,為什麽他一直想逃離左褘,那是因為他從來沒把她當過家人,他把她當作外人,所以才這樣的急於擺脫她。羅哲明抬起頭來,臉上都是迷惑不解的神情,作為妻子,那麽到底應該是外人還是親人呢。左褘最後的話在他耳邊響起,“一切都是借口,你隻是仍然對那個姓施的念念不忘。”羅哲明呆了,眼前電光石火的瞬間想起施小絮來,他的心裏立馬被刺了一樣的疼,心上仿佛被人係了一根線,牽線的人就是施小絮,這麽久了,他想起她,想起當初他負她,他的內心就像被牽扯一樣的疼痛。羅哲明想著如果他出國,就再也不可能回國了,他猛然的想起讀大學期間,施小絮對他說的話,“哲明,我最大的理想是出國,到美國去。”羅哲明停止腳步,一顆心狂跳起來。他想著是啊,小絮是想出國的。也許這是一個機會,和左褘也打算離婚了,也許施小絮知道可以出國,願意跟著他出國,這樣他所有的曾經破碎的夢想就全部能夠實現了。羅哲明歡喜激動,腳步也輕快起來,他得去找施小絮,告知她這個好消息。
他把手機拿了出來,打開通訊錄,開始尋找施小絮的電話號碼,自從上次她拒絕了他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聯係過她。在臨安城,他也沒有再在街頭偶遇過她。人的緣份真是奇怪的事情,他想著後來沒有遇上是不是因為他們沒有了緣份的原因。電話撥過去,那邊卻沒有人接電話,羅哲明想著施小絮還在臨安嗎,她是不是已經和她的老公換城市生活了。他明天去原先的單位能找到她嗎,但願能找到她,如果這輩子不能和小絮在一起,於他而言,內心永遠有一個洞,就像被人輕輕咬了一口,總空在那裏,百計千回也無計補的,有種茫然若失的痛苦。他想著他是最愛施小絮的,中間之所以愛上洛水,被洛水騙了,就是因為他把她當成施小絮,當成沒有任何功利心勇敢溫柔愛著他的施小絮啊,羅哲明對明天充滿了期待。
改成回上海外企後,就像一滴水入了海洋,一粒塵埃入了空氣,整個人又像失蹤一樣,和施小絮徹底斷了聯係。兩個人在臨安的時候,臨走前,改成說好的:“一有空就打電話回來。”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給人打工的時間和精力就不是自己能做主的,生命也不是自己的,整天匆匆忙忙,片刻不得停奔跑著的兩隻腳都不是他的,他又是那麽目的明確地想賺錢買房,所以慢慢地又忘了給小絮打電話了。起初施小絮和改成在一起時感覺到改成的愛,還有勇氣打電話過去,改成那邊不是說幾句話就說有事掛了,要不就根本打不通電話。慢慢的,施小絮又沒有勇氣給改成打電話了,兩個人完全的斷了聯係。有一天晚上,施小絮肚子絞痛,活活痛醒,她拿起手機,才發現手機已經處於停機狀態,她躺在床上,捂著肚子,冷汗就像黃豆那麽大,一顆一顆滾落下來。她想著她過的是一種什麽生活啊,住在異鄉某個公司的員工宿舍裏,前後左右的鄰居從來不認得,不知道住的是誰,有時候回到家,打開房門,剛好看到隔壁或者對門進出,幾個人碰了一下麵,臉上都有驚訝神色,然後又各自的漠然的各忙各的了。時代變了,像她們父輩那一代,家裏做點好吃的肉湯,都要盛一碗送到鄰居的事情早就銷聲匿跡了。所以施小絮這個時候肚子痛,深更半夜的,她沒有勇氣掙紮著爬起來向隔壁或者對門求助,她根本沒有這個意識,一個人疼得在那裏翻來滾去,心裏祈盼著這種疼痛能夠盡快過去,一會就會好的,就會好的。可是肚子疼一直持續著,讓她絕望,她又自己說:再堅強點,撐到天亮,天亮就馬上去看醫院。她一直撐著,到東方發白時,肚子總算不疼了,人才緩過來,又掙紮著爬起床去上班。
那一天上班,整個人因為晚上沒睡好,就麵色蒼白,精神恍惚。剛好天氣也涼了,公司裏的小花園,有許多楓葉掉光了葉子,那些葉子在地麵上飛舞著,一片枯黃,久了,便慢慢的像一隻隻老去的蝴蝶,緩緩地飛了下來,有的落在塵埃裏,有的掉在冰冷的池水上,看了特別的增人淒涼。地麵上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低頭走在外麵,看著那濕冷的路麵,那寒意就仿佛長了腳,沿著她的兩條腿從她的腳麵上緩緩的爬了上來,鑽到她的身體裏麵去了。她一個人呆在公司。到中午去食堂吃飯時,一個人無精打采的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卻看到安康騎著自行動載著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臉上都是幸福的笑容。女孩手挽著他的腰,兩個人好像都很幸福。安康和施小絮打招呼,笑眯眯的,仿佛他從前的暗戀他完全忘了,他現在很幸福。施小絮也隻能回一個笑容,等到他們騎車過去,她整個人才呆了呆,回過神來,想著感情其實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當時她和安康握手的那一刹那間,總以為一生唯一的一個可能有感覺的人吧,她甚至心慌意亂過,而安康呢,曾經在她的辦公室樓下癡癡的等著,千方百計的想著與她見麵的機會。事實上,不到一年的時間,短短的幾個月,知道無望後,他就立馬有了新的漂亮女友,而她,在他的心裏,大概就像一陣風,吹過了,卻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吧。安康對她的感情,就像羅哲明對她的感情,她當時還以為會是天長地義的愛呢,以為一個人愛另一個人,愛上了肯定就是一生,那時候天天在床上哭,淚水打濕枕巾,想著一輩子如果再見不到羅哲明,不能和他在一起,她肯定活不下去,所以大學畢業的時候,才不顧一切跑到臨安來投奔她,才讓她現在一個人飄在異地啊。可是現在經了那麽多事,突然間明白過來,感情其實就那麽一回事,什麽天長地久,海誓山盟,其實都是騙人的,當下你以為沒有他就活不了,過不了多久,也許一年的時間不到,就會忘得一幹二淨,她想著她對羅哲明不就是這樣的嗎,她現在都很少想到他了,倒是經常想起改成,希望他能多給她打打電話,經常回來和她在一起。施小絮把兩隻手抄在大衣口袋裏,低著頭慢慢走路,天空開始飄起銀針一樣的細細雨絲,她也沒有打傘,雨傘其實就是在隨身帶著的手袋裏,可是她沒有心情拿出來。冰涼的雨絲落在她蒼白欣長的脖頸裏,涼得厲害,可是她也沒有心情去顧著溫暖與否了。她甚至想著,現在改成對她的感情可能也變了吧,改成當時對她多好啊,甚至明明愛她,都不敢向她表白,怕她拒絕,她當時同意嫁給他,也是想著這個男人對她這麽好,一輩子都會被他疼著照顧著。可是現在看來,這種想法也是幼稚的,一個男人的感情就像春天的柳絮,夏天的蒲草,秋天的蒲公英,冬天的白雪,作不得準的,漫天紛飛著,好的時候圍著你團團轉,不好的時候又跑到天涯海角圍著別的女人團團轉去了。施小絮在心裏長歎口氣,加快了步子,往食堂走去了。
下午上班的時候,外麵的天空變得特別的暗,就像一個無聊的小孩反複用灰色的筆塗抹著白紙,塗抹了一個下午的緣故,天空如潑墨一般,好像整個下午都成了傍晚,天空黑壓壓的,房間裏也跟著光線陰暗,同事們隻得把燈光打開,一邊做事一邊聊天。外麵下起了密集的雨點,就像一個心情突然鬱悶的孩子,不說理由,卻站在那裏用小手敲著窗持續地嗚嗚咽咽地哭著。施小絮聽著那雨聲,心情一直壓抑著。改成不在身邊後,她沒來由的心情壞。愛情現在明白過來,男人的好,自己的感情,都如水一樣,隨時會變,指望不上。那麽事業呢,女人有事業嗎?她想起她年少的夢想,受一個電視劇影響,想變成獨立堅強的女性。到國外去,一個國家一個國家的任性遊曆,遇事從容自信,想到哪就到哪去,不為金錢所苦,走遍世界。這些年少的夢想,如今想起來,在赤祼祼的現實麵前,就像一個笑話。她感覺她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如果一切順利,和改成一直在一起,那麽過幾年,他們也許能湊夠買房子的首付,在這邊用貸款買一棟房子,然後兩個人在一起,各自工作,過幾年生個孩子,至於房貸那肯定是要還一輩子的,然後孩子長大,上學,他們慢慢老去。這還是順利的人生,如果不順利,她可能和改成分手,一個人要在異鄉孤獨終老,也許到老,連房子孩子都沒有一個,死在異鄉都沒人知道。她想那就離開臨安嗎,可是離開臨安她還能到哪去呢,她結了婚,已經快三十歲了。在小城市生活慣了,要她像年輕的時候勇氣十足的到大城市去打拚,上海,北京,已經不太可能了。她沒有那種膽量了。而且她的六級英語這些年沒有用過,已經丟得差不多了。現在的她,過慣了這種小公司的辦公室閑坐的生活,除了會做幾個文檔打打報表算算賬她其它都不會了。這樣的她,她還能到哪裏去闖天下,她能呆在臨安,現在的公司能夠幾十年不倒,讓她安然退休,她都應該知足了。就算不走,那麽在這個小公司呆下去,會有前途嗎?中國說很少看到存活二十年的企業,他們公司好像快二十年了,就算他們公司命長,還能活幾十年,那麽她就能安心嗎?在這個小員工的位子上,薪水低,被人看不起,最底層的小職員,到於升職,那更是沒可能。她的辦公室領導四十歲不到,比她大個五六歲的樣子,她們幾乎會是同步退休的,所以說連升職的空間也被堵死了。
施小絮胡思亂想,隻覺得內心一片黑暗。想著小時候覺得自己特了不起,還大言不慚的說長大要當武則天,對於當個科長當上廳長的成年人看不起,結果長大後,才發現自己還不如他們。人生真是一場失落的旅行。施小絮坐在辦公室,發呆了一下午,總算到了下班時間,辦公室太冷了,同事們十分的高興,急快地收拾手袋,匆匆回家。施小絮卻動作極其緩慢,她白天對了一天的電腦,不想再對著電腦了,所以晚上就想著回去,天氣冷,不如早點躺到被窩去。她站起來收拾手袋,看了一眼放在辦公桌一側的手機,她冷冷地看一眼,然後搖搖頭,丟回了手袋裏麵,想著沒有任何期待,改成是不會關心地給她打電話,問她冷不冷要不要添衣的。改成現在都不知道在哪個地方,她連思念他的方向也是迷茫找不到的。
施小絮收好手袋,低頭無精打采的鎖了辦公室的門,慢慢走了出去。因為認定了沒有人會找她,所以一直低頭走自己的路。她今天穿了一件格子大衣,藍白格子,下麵是一件仔褲,配著一雙黑靴,手袋也是百搭的黑色,青絲發分兩邊亂紛紛的披下來,低著頭慢慢在濕濕的路麵走著,因為天氣冷,一張臉就凍得像雪一樣的白,越發的顯得眉眼的烏黑,可是這麽漂亮的女人,走在路上,卻眉頭緊皺,心事重重。外人見了,也不免好奇的多看一眼,施小絮卻無心別人的眼光,隻想著回到宿舍也是一個人過日子,沒有任何期待。這時候卻聽到一聲“小絮?”施小絮呆了一呆,不敢抬頭,起初以為是自己的幻覺,竟然有人叫她,她就像回到人間的魂魄,不敢相信有人會看到她,因此表現得遲遲疑疑的,遲疑片刻,又低了頭繼續走路。“小絮?”這次叫她的聲音大了點,她猛的吃了一驚,羅哲明打著一把黑傘已經笑著慢慢向她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