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還要再說話,趙豐年已經拍著她的背,勸道,“早點兒睡吧,你受了驚嚇,這幾日可要安心靜養才行。”
瑞雪想起白日裏他嚇得那般臉色蒼白,心裏愧疚,就道,“嗯,我以後再也不出門了,好好養著咱們的孩兒。”
“嗯。”趙豐年口中應著妻子,心裏卻是歎氣,那小子身份不明,熱衷於學武,甚至還有…治國之策,將來怎麽可能一直陪在妻子身邊,與其到時候妻子傷心太過,不如現在就常提提,興許事情臨頭,能更容易接受一些…
這一日,夫妻倆過得都是疲憊無比,相擁著不過片刻就沉沉睡去。
院子裏,濃密的桂樹枝椏後,一個黑色身影,抱著一把長刀,望著暗下來的房間,長久沉默著,半晌低喃出聲,“忘卻前事嗎,真是個好借口啊。我大哥不知埋骨何處,你卻成親生子,過的很是安樂啊?”
同樣,東廂房裏也有個纖細的身影,站在窗前,差點攥碎了手裏的茶杯,將軍,這就是你憐惜的女子,她如今躺在別的男人懷裏,斷了與你的情分,也斷了我十幾年的盼望…
夜正深,安靜的院子,因為多了一眾不肯安靜的人,怕是再難安靜起來…
公雞報曉,天際泛白之時,趙家作坊一如往日般早早忙碌起來,隨著轟隆隆的推磨聲,呼啦啦的風箱聲,劈啪的劈材聲,一板板熱氣騰騰的豆腐,一摞摞包著粗紗的幹豆腐,被搬出作坊,直接送上各個酒樓的馬車,再骨碌碌運出村去。
很快,又有勤快的鄉親上門來挑豆渣喂豬、喂雞,偶爾高聲打個招呼,甚至應邀喝碗雪羹,然後喜滋滋的挑著扁擔,吱嘎嘎回去自家,吃飯,下田…
趙家眾人和村中鄉親,都是習慣了這樣的早晨,可是那些養尊處優已成習慣的候府奴仆們,卻是被折騰的惱怒無比,若不是想著這裏不是自家,早就開門咒罵不停了。
一家人吃了早飯,吳煜去讀書,趙豐年去賬房,安伯給瑞雪號了脈,又回自己屋子去配藥,張嫂子則張羅著後院幫工們的吃食用度,眨眼間,剛才還熱鬧的屋子,又剩下瑞雪帶著老嬤嬤、小丫頭了。
老嬤嬤照顧著瑞雪喝了藥,就拿了針線筐,坐在她旁邊,慢慢給她講起了以前的事情,那模樣慈愛又親切,仿似一個喜愛講古的老人家,完全沒有半點兒再哭求瑞雪回去的意思。
瑞雪原本還有些防備,見她如此,反倒覺得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慢慢聽得老嬤嬤說下去,也忍不住跟著偶爾皺眉,偶爾歎氣,感歎這肉身的前主人真是個命苦的,三個月死了爹,八個月沒了娘,身邊隻一個老嬤嬤伺候著,雖說被爹爹的至親好友收養,但寄人籬下,事事小心,難免就養成了懦弱的性子,幸好將軍慈愛,少將軍與其青梅竹馬也是感情甚篤,若是一直如此,順理成章嫁進將軍府,這一輩子也就同其它世家女子一般,相夫教子,守著個大院子,平安終老了。
可惜,將軍剛要做主給他們二人成親的時候,北蠻戰起,未來夫主和公公同時出征,原本這也沒什麽,他們凱旋歸來之時,就是成親之日,更是錦上添花一般。但是,候爺夫婦祭日之前,將軍夫人偏偏病倒,她隻得譴了老嬤嬤等人回去,沒想到,老嬤嬤歸來卻聽聞她與府裏護衛有染,將軍夫人怒極打了她幾板子,她居然同那護衛出逃,不知去向…
老嬤嬤講到這裏,抬頭看向眉頭緊皺的瑞雪,說道,“小姐,嬤嬤是不信你會做出那事的,但是,將軍府裏的人都是眾口一詞,嬤嬤也辯駁不得,就想著找到你,說出真相,還你一個清白,也還候府一個清白,可惜,你如今這般…”
“嬤嬤,雖然我想不起以前的事,但是我當日醒來,傷勢可是極重的,不是打幾板子那麽簡單,再者說,你們回鄉祭拜,我孤身在將軍府,沒人作證,他們自然是想扣什麽罪名就是什麽罪名了。不過,那將軍和少將軍,難道也是愚笨之人不成,這麽簡單的破綻都看不出?”
瑞雪可沒有半點兒身為女主的自覺,完全把自己置身事外,自然也更清楚的挑出了這件事的蹊蹺之處,畢竟後世的電視劇裏,這樣的狗血情節太多了,她想不聰明都不行。
老嬤嬤也是歎氣,“將軍和少將軍自然不相信,所以才派了武二他們,護著我們四處找尋,小姐…嗯…”
瑞雪一瞧老嬤嬤眼裏滿是祈求之色,立刻搖頭,“嬤嬤,莫說我如今忘卻前事,就是什麽都記得,也不會回去淌這渾水的,畢竟那真相翻出來,跑不了都是親近之人在背後操縱,傷了誰,都會有人心裏不舒坦,日子自然也不會回到從前。莫不如,統統都扔掉吧。
我如今有夫有子,有田有院,日子過得很舒心,我想,就是候爺和夫人泉下有知,怕是也會讚同我的決定。”
老嬤嬤臉色慘白一片,她隻一心要勸小姐回候府,要把小姐嫁進將軍府,確實從未考慮過,那將軍府對於小姐來說,已經不是個安全之處了,若先前之事,真是她猜測的那人所指使,那小姐嫁進去,被刻意刁難都是輕的,恐怕更是羊入虎口…
“小姐比以前可是聰慧太多了。”老嬤嬤想通了事情關鍵,感歎與小姐的轉變,誇讚出口,倒惹得瑞雪心虛,連忙笑道,“自己過日子,什麽都要張羅著,自然就懂事許多。”
屋門外,端著托盤的綠蕊,臉色是黑得不能再黑,原本指望老嬤嬤能勸著小姐回府,再想辦法嫁給少將軍,沒想到,老嬤嬤反倒被說服了,那她還有什麽希望?
她那一雙修長的手指扣在托盤邊緣,指節都泛了白,心思轉了又轉,終是打定主意,還是要再努力一次。
想到這裏,她唇角就掛了笑,輕聲喚道,“小姐,嬤嬤,到吃藥時辰了。”
正午時分,村人們吃了飯,都各自找了個大樹陰涼處,或者自家背陰房簷下,鋪張葦席,搖著蒲扇,美美的睡上一覺。
村南的小樹林裏,卻來了一個戴著草帽的漢子,躡手躡腳,左瞧右望,做賊一般的鑽進了樹叢,見得雲小六已經等在那處,就嘿嘿笑著,說道,“小兄弟已經來了。”
雲小六看不上他這般鬼祟樣子,也不願意多說,就道,“托你探聽的事情有消息了?”
“有,有,”那人連忙點頭,“不是我韓老虎自誇,這周圍百裏還沒有我打聽不出來的事兒…”
“行了,說正事吧,”雲小六打斷他的自吹自擂,“附近幾村,到底誰家有動靜?”
韓老虎揭了草帽,扇著風,指了東山坳的方向說道,“這四邊幾村,我都問過了,昨日隻有那劉家的兩兄弟一晚沒有回家,大夥兒都說他們又去城裏賭錢了,他們媳婦兒鬧著日子沒法過了,劉老頭兒也說等兒子回來,要打斷他們的腿…”
“他們可是巳時左右出的門?”
“是,我有個酒友住在村口,正好他看見了,那兩兄弟原本還要進去找他蹭酒喝,被我那酒友扯了個借口躲了,他們兩人還很是惱怒呢。”韓老虎生怕雲小六不相信,連忙把自己的好友搬出來。
雲小六猜得他也不敢撒謊,於是伸手從荷包裏掏出一塊二兩重的碎銀扔給他,說道,“記得嘴閉嚴了,若是漏了風聲,下次先生有事也不會交給你了。”
“那是,那是。”韓老虎應著,就拿了銀子走掉了,心裏暗喜,雖說趙家建宅子他去鬧了一場,沒撈到好處,但是因此也入了趙先生的眼,這兩次幫忙打探消息,再簡單不過,卻收入頗豐啊…
趙豐年聽了雲小六說完,道了句辛苦,就示意他下去,沉思半晌,回了後院,同瑞雪說了要進城去談生意,若是吃酒晚了就住在“酒咬兒”了,他以前也有過外宿的時候,瑞雪也沒在意,囑咐他少喝酒,親手為他翻了錦緞長衫出來,打扮妥當,才目送他出了正房。
張大河以為他真要進城,就要喊雲小六套車,趙豐年卻擺擺手,低聲交代兩句,然後徒步出了門。
剛出村口,正遇到三個小子,牽著越加神駿的奔雷,嘻嘻哈哈笑鬧著迎麵而來,眼見躲不過,他也就停了下來。
果然,吳煜問起他去何處,趙豐年隨意扯了個去水田轉轉的借口,三個小子雖說覺得他穿得如此光鮮去水田有些奇怪,但也沒多糾纏。
趙豐年一路向南,張江的老娘出來倒髒水,正好瞧見,扔了水桶就瘋跑過來,跪下磕頭,哭得是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直後悔昨日沒有一直守在夫人跟前,惹得夫人受了驚嚇。
說實話,趙豐年確實動過遷怒這老太太的心思,但是他更恨的是那兩個黑心黑手之人,一心一意要把他們的雙手扭斷,倒是對這老太太沒那麽痛恨了,簡單應付了兩句,又囑咐緊跟著趕過來的張江,好好守著水田,也就撇下他們繼續趕路了。
張家母子眼見他進了山,老太太哭得更是委屈,拉了兒子的手,“兒啊,娘會不會害你沒了差事啊?”
張江搖頭,歎氣,“先生和夫人都是寬厚之人,不會責怪咱們的。隻是,娘以後可不能再那般粗心了。”
老太太哭得更厲害,“我當時怎麽就著急拾掇家裏那些破東西呢,若是我一直守著夫人,也不能出那事。”
張江勸著自己老娘回了房子,老太太卻換了衣衫,又找籃子裝了十幾個雞蛋,進村去那些長壽老人家討換碎布,打算著拚個百家衣給小少爺祈福,也勉強算是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