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兒被攆在了廂房的廳裏打地鋪,十月末的天氣,早晚已經極是寒涼,躺在地上怎會舒服,加者打架時挨的那點兒小傷,就更是難熬,她一夜間翻滾來去,未曾好睡,一邊紅著眼睛疊被褥,一邊暗暗咒罵她那無良主子,可惜,罵完還是要去灶間打水伺候主子洗漱。
昨晚鬧得那般凶,彩雲幾個自然沒給她好臉色,卻也沒為難,她打了熱水回來,在門外叫了兩聲,屋裏卻沒有動靜,她這才覺得有些不對勁,開了門進去,卻瞧得柔蘭雙手死死抓了被頭,指節用力的都泛了白,再看那額頭上滿滿都是汗水,眉頭緊皺著,嘴裏低聲的在喊著什麽,急迫而惱怒。
不必猜,這必定是被夢魘到了,喜兒趕緊抓了她的雙臂搖晃,喚道,“小姐,小姐,該起了…”
柔蘭在夢裏,正親眼見得表哥騎著高頭大馬娶親,威武又俊朗,迷煞一眾看熱鬧的女子,可是那花轎裏嬌羞可人的新娘卻不是她,居然是那陳霜月,人人都在大聲說恭喜,人人都在說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隻有她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心裏恨著卻無能為力,可謂悲憤至極,即便如此,那陳霜月還不願放過她,牽著大紅花球走過她身邊時,還對她笑得得意又猖狂,“我嫁過人生過子又如何,烈哥哥一樣愛我,你這麽多年費勁心機,不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柔蘭氣得想要衝上去殺了她,但是腳下卻如同被人用釘子釘住一般,怎麽也動不了,正是恨得目赤欲裂的時候,卻突然被喜兒搖醒,這才驚覺是一場夢,她猛然坐起來,大口喘氣。
卻不想起得太猛,一頭正撞到見得主子醒了,低頭詢問的喜兒鼻子上,喜兒哎呦一聲,隻覺一股難耐的酸痛直衝腦門,鼻子裏瞬間就有熱流淌下,伸手一接,居然是鮮紅的血跡,她立時驚得大喊出聲,“血,血,我流血了!”
柔蘭正為夢裏的情景惱恨,聽得她驚叫,更覺頭疼,叱罵道,“流那麽點兒血死不了,喊什麽?用布條塞了,趕緊伺候我穿衣。”
喜兒兩手死死捂了鼻子,恨得都想上前咬她兩口,心裏發誓若是有一日能把這狠心腸的主子踩在腳下,她一定百倍千倍的奉還。
柔蘭哪裏知道,她最忠心的心腹丫鬟,已經因為她的刻薄寡恩開始動搖,一心想著趕緊穿衣吃飯,然後去打探看看,那女子到底有沒有恢複記憶?
很快,她換了衣衫,簡單吃了兩口粥,聽得門口有動靜,就不管不顧的衝了出去,果然是武烈回來了,突然瞧得她這般眼睛紅腫,臉色蒼白的模樣,還以為她是為了昨日之事懊悔,心裏反倒有些愧疚,柔聲說道,“別想太多了,月兒會沒事的,若是她能想起前事,表哥還要謝你呢。”
柔蘭一腔委屈和憤恨,被這話都堵在了胸口,上不去下不來,差點兒沒翻了白眼兒,卻又不得不極力忍著,擠了個比哭還難看三分的笑臉兒,“希望月姐姐平安無事,否則月兒以後這半輩子都要自責…”
她還要再說上幾句,博取表哥的憐惜喜愛,可惜,劍舞已經上了台階,走到門口,見得他們二人站在廳裏,就行禮說道,“少將軍,我們夫人已是醒來,要奴婢過來請將軍去敘話。”
武烈立時臉上就仿似開了花一般,狂喜不已,哆嗦著嘴唇問道,“月兒,想…想起來了?”
劍舞低著頭回了一句,“夫人一醒來,就要奴婢來請,至於別的,奴婢不知。”
一醒來就要找武烈說話,這自然就是恢複記憶了,否則定然還會像前幾日那般疏離客套。武烈大喜之下,就要邁步而去,卻突然又頓足不前,懊惱的扯了扯身上有些皺褶的衣衫,迅速回屋換衣梳洗,他的月兒最是不喜他喝酒,若是見得他這般狼狽,怕是又要埋怨了。
柔蘭是徹底白了臉,身子仿似秋日樹枝上的枯葉,搖搖欲墜,臉色忽青忽白,恨不得指了老天爺大罵,明明就讓那女子忘卻前事,為何又這般容易就恢複了,難道是耍著她好玩不成?
她眼見著深愛的表哥,換了一身黑色錦袍,金冠束發,俊美非凡,越發恨得胸腔裏要爆炸一般,抬腳就要跟上去。
劍舞卻冷著一張臉,攔在門口,說道,“柔蘭小姐,前幾日有神婆給我們小少爺小小姐掐算了,出月這日正午前,不能見女客,否則會衝了陰煞,還望小姐體諒,若是實在惦記我們夫人,下午再去坐坐也不遲。”
柔蘭再也忍耐不住,大罵出口,“賤婢,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打了什麽算盤,趕緊讓路…”
她眼見表哥都上了台階,馬上就要進了正房,急得眼睛都紅了,伸手就要去打劍舞,劍舞卻是輕飄飄就讓了開去,順手在門旁桌子上抓了一隻茶盅,握在掌心,也不見怎麽用力,那茶盅就變成了粉末撲簌簌落了下去。
柔蘭主仆驚得倒吸一口冷氣,盯著劍舞細白的手掌齊齊後退一步,這婢女居然會功夫?而且還極厲害!
劍舞瞧得她們那般驚懼樣子,拍拍手掌,嗤笑出聲,冷冷淡淡說道,“柔蘭小姐還是坐下喝杯茶,降降火氣吧,奴婢就在這門口伺候著,有事您盡管吩咐。”
“這,這就是你們趙家的待客之道嗎?”柔蘭壯著膽子叱罵,“無故攔著客人不讓出門,難道我成了下獄的囚犯不成?”
劍舞半垂著頭,不知是在細數地上的螞蟻,還是在欣賞衣角的繡文,總之就是對柔蘭的話充耳不聞,任憑你鬧,任憑你罵,就是別想出這個門。
柔蘭臉色鐵青,到底還是不敢踏出門口一步,她也知道,這婢女不見得就敢把她像那茶盅一般捏得粉碎,但是習武之人,陰毒的法門可是多著呢,萬一點了她的穴道,一動不動站上幾個時辰,那也是受罪之極。
左右想想,她就回了內室把窗子開了一條縫隙,偷偷向正房張望。可惜,正房的門關得極嚴,院子裏又有翠娘和張嫂子等人帶著大小丫鬟們忙碌著蒸饅頭,歡聲笑語,吵得她更是聽不清半點兒動靜。一時想到踩著椅子跳出去,劍舞卻已經冷著臉站在了窗口…
柔蘭簡直要氣瘋了,她雖是在將軍府長大,但是有當家主母的姑姑護著,表哥疼著,又一肚子小心機小算計,可謂是事事順利,從未被人這般為難過,眼見著表哥就在那屋子裏重拾舊情,她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趕去破壞阻止,這比挖了她的心肝還要疼痛,惱怒之下,喜兒這“隨身出氣筒”自然又挨了打罵…
其實,上房裏的的情景,並不是柔蘭想象的那般模樣。武烈興衝衝一進門,見得木三正抱了兩個孩子歡喜的合不攏嘴,就覺心裏驀然一涼,怕是…事情遠沒有他想的那般美好。
果然,木三有些尷尬的招呼一聲,就同老嬤嬤一人抱了一個孩子坐在了門口的末座,半點兒沒有出去留下他單獨在此的意思。
他正是皺眉微惱的時候,內室的門就開了,他心心念念的女子,穿了一身水藍色的錦緞衣裙,裙角衣襟用銀絲繡了大多的芙蓉花,一頭黑發盤了精致的百合鬢,發尾插了一支金鳳釵,流蘇隨著身形晃動,襯得她臉龐更顯白皙,雙眸有神,柔美而端莊,特別是那兩道柳葉眉,哪裏還有往日那般墨黑英氣…
一切都變了!這個認知,如同定身法,生生把武烈心裏那想要上前擁她入懷的衝動擊得粉碎!這不是他的月兒!不,也許眉眼還有八分相,但內裏的靈魂卻是完全陌生的!
“你是誰,你不是我的月兒…”
瑞雪本是不想這少將軍覺得她日子過得貧苦,所以特意好好裝扮了一番,末了還把眉毛刮了刮,畫了柳葉眉,自覺很是成功,才出來見客,卻不想這成功有些太過,倒惹得武烈問出這樣的話,驚得她甚至懷疑要被戳穿借屍還魂的驚天大秘密。
她掃了一眼門口,見得木三和老嬤嬤好似都沒有聽出這話中的異樣,就偷偷舒了口氣,行了一禮,溫聲說道,“還請少將軍勿怪,昨晚妾身雖是頭疼,卻還是沒有想起前事,如今妾身隻是趙家之媳,不是…陳霜月!”
武烈死死盯著她半晌沒有說話,眼裏有驚疑,有苦痛,有失望,變幻不定。
瑞雪慢慢走到主位跟前坐下,親自倒了茶,示意一旁的琴心端著送到左首位置,說道,“少將軍請坐,有話我們不妨慢慢說。”
武烈僵著身子坐下,良久沉默無聲,隻瞧著那茶杯裏的茶葉打旋沉入杯底,瑞雪也不催促他,心底盤算著要如何既不傷了這人的心,又能把事情妥當處置好,可惜,千百個念頭閃過,還是沒有萬全之策,忍不住就開始怪罪這句身子的前任主子,怎麽就那般不爭氣,那般沒個心計,輕易就被人害死,半點兒也對不起這少將軍的癡情一片。
但是,若是這前任不死,她這遊魂也偷不來這一世光陰,得不了這兒女夫君,總之,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她得了人家的身子,擔著她留下的情債,也是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