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趙歇的話,陳餘便喊了幾個小仆進來收拾。安靜下來的趙歇此刻倒是長進了些,耐住性子看著這些以往招人煩的仆人收拾狼藉的內室。
待到內室收拾好,陳餘這才盤膝而坐,對視對麵的趙歇。
此刻的趙歇心中有些著惱剛才的魯莽,雖說他王族後裔不差幾萬錢。可這滿地的古董正常都是他心愛之物,眼下一並給自己弄碎了大半,著實太可惜了些。轉而一想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扶蘇,對扶蘇的恨倒又刻骨了三分。
看到趙歇的性子平靜了許多,陳餘這才開口:“少主公眼下可冷靜了?”
主公這詞,可不是隨便能用的。若是一般的幕僚跟自己的幕主說主公,少不得要立馬被辭退。主公之意,那就是未來想做一國之主的人才能用的詞語。扶蘇、胡亥都可以用這個詞。魚陽古、許謹便不能用。同樣,身為代郡監察禦史的連皋不會被手底下人稱為主公,而身為趙國王族後裔的趙歇卻可以。
趙歇心緒已經平靜下來,點頭道:“冷靜了。”
陳餘麵色不變,卻徒然厲聲道:“陳餘有三問,欲問少主公!”
趙歇按捺住性子,低頭道:“請先生賜教。”
陳餘道:“第一問,陳餘欲問少主公可知錯扶蘇為何人?”
趙歇回道:“扶蘇乃嬴政長子,秦皇長子。誰人不知?”
陳餘接著道:“那少主公可知扶蘇喜好何物?厭惡何物?怎麽個性情?”
趙歇反譏道:“我堂堂王子,又不是他扶蘇家的姬妾。如何要知扶蘇之喜好?”
陳餘目光平靜,沒有掩飾眼中的那抹失望:“陳餘有第二問。少主公可知我等所長?可知扶蘇所短?”
趙歇想也不想,道:“身為王族,這趙地之上自然有諸多與我交好依附之豪族。錢財無盡,人手不缺,還有極大的影響力。這便是我等所長。至於那扶蘇所短,那可就多了去了。扶蘇初來趙地,人馬不熟。手下兵不過千餘,將不過三兩員。錢財不及百萬,幕僚不過十人。民心不歸贏氏,官紳將卒不喜扶蘇。這都是扶蘇之短。”
陳餘神色緩和了下來,麵上也多了幾分顏色。開口道:“少主公英明。”
陳餘心裏一樂,陳餘雖說是趙家的幕僚,可也算作是趙歇的師傅,而且還是很嚴格的那種。眼下這般,能得陳餘一聲誇讚,顯然讓趙歇頗為受用。連忙道:“還是先生教導的是。”
兩人一陣吹噓,彼此臉上的顏色都好看了些。當然,這主要是陳餘怕接下來的話太過打擊趙歇,這才使出的緩兵之計。
果然,接下來陳餘繼續板著臉,道:“那少主公為何不一己之長攻敵之短?”
趙歇一愣,還未做聲,陳餘接下來的話就讓趙歇麵上發燙起來。
陳餘道:“扶蘇能一年殺十萬,北破匈奴西鎮隴西,豈會是可欺之輩?這種人,心機城府絕不會如市井流言一般不堪。若是小瞧了他,以市井之言就揣度如此一方大敵。不是侮辱扶蘇,那是侮辱我等之智謀!”
趙歇麵色一紅,抿著嘴,有些倔強。
陳餘這話,幾乎一字一句都叫趙歇坐立難安。因為,最先懼怕扶蘇的是趙歇,而懼怕之後趙歇卻根本就沒有嚴格地重視扶蘇。反倒在到達代縣後竟信了市井中對扶蘇的傳言。天真地以為真的是扶蘇昏招迭出,用三郡之地換取帝位至尊!以致最後弄出一個遊徼案去對付扶蘇。
陳餘停頓一下,繼續道:“據我所觀,這一年,扶蘇麵對敵人之多我等一輩子也未必能遇到。而任何輕視了扶蘇的敵人,沒有一人有過好下場。”
“那冒頓又是如何情況?若不是王芙那小娘皮,扶蘇早就淹死黃河了。”趙歇對這個嚴師竟然如此推崇扶蘇這個又懼又怕的敵人心中有些難受,出口抓住了扶蘇最危險的一次。
陳餘心中微微一歎,知道趙歇並沒有從根底裏正視扶蘇。道:“不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此危險之事,扶蘇犯了卻不止一次。按理,這並非智者所為。可若是在扶蘇身上,那便不同了。對自己能狠下心的,對敵人自然能更加狠。扶蘇每次絕境,都能絕處逢生,隨後便風生水起。若是換做你,在武陵地下可能一舉以己身破掉千人之軍?”
趙歇雙頰發燙地低下頭。
陳餘繼續道:“陳餘有第三問,請少主公答。”
趙歇麵色一正,道:“請先生賜教。”
陳餘雙目緊緊盯著趙歇的眼睛,良久,在趙歇有些發毛的躲避下開口道:“敢問公子置我等於何地!”
趙歇麵色一變,惡狠狠地反瞪回去盯著陳餘……此時,趙歇腦中徒然回想起那雄渾的中年男子的聲音:“歇兒,我王族隱藏得太久。久到已經讓天下人都快忘了我們。久到已經讓權力幾乎快脫離我們了!族中幕僚強大,已成尾大不掉之勢。但隻要我身在人間,趙國王族便不會亂。隻要鹹陽的那群老頭子不會死,他們就不敢動。他們不會動,你也不要輕易激怒他們。盡快樹立威信才是,記住:輕易不要激怒他們。歇兒……莫要讓我失望啊。”
良久良久,各種念頭百轉腦間的趙歇才頹喪地低下頭,輕聲道:“自當先生教我。”
重新從這個年又不懂事的少主公手中拿回決定權,這讓一眾謀士代表的陳餘心中稍稍鬆了口氣。趙家雖說是趙國王族,可實際上除了那份大義外很多實權都已經被這些謀士幕僚掌握到了。畢竟,比起不能見天日的王族後裔,這些身份幹淨的家臣能夠辦的事情顯然要多上許多。而趙歇的第一次行動十分丟分,讓豪族中許多念故國舊的人對這個冒出頭的王族後裔頗為失望。
作為隱藏在黑暗中的王族後裔,趙歇還並沒有足夠的經驗和智慧來對付扶蘇這麽一個強大非常的敵人。所以,在趙歇失敗後,理所應當的,陳餘張耳開始要求回歸他們的權力——六郡之力的一部分掌握權。這樣一筆龐大的權力在趙歇出山之後已然全部收了回去,
趙家作為曾經的趙國王族,除去兵荒馬亂下丟失的國庫密藏,留下來的王族似產仍舊是一個十分恐怖的數字。對於一個大國而言當然不甚許多,可用來發展一個家族卻依然足夠。如此,六郡之地中趙家殘餘下來的力量依舊是一個令人垂涎的東西。
趙歇來到代縣以後就開始著手狙擊扶蘇的第一擊。說起來,趙歇的手段也頗為精妙。可錯就錯在他看錯了扶蘇,也用錯了計謀。
趙歇三路進發,第一路派出名士張耳聯係李行,又將李行拉下水聯合城中士紳、官員對付扶蘇。到了這一步,趙歇在善無城中找到了頗為強力的盟友。第二路,通過李行,找到善無縣令派出遊徼東博去迎接扶蘇,算作紅果果的羞辱,打擊扶蘇的威信。第三路,便是發動趙家力量匯集李行以及李行身後的雁門諸豪強遮蔽消息,無視扶蘇,使得監察禦史何辜連扶蘇來的消息都沒有。監察禦史不去迎接,還有誰會去迎接扶蘇?
到時候被落死麵子的扶蘇首先就要和雁門郡這些本地豪強死死拚起來,等兩敗俱傷時,趙歇再出手收拾殘局正好。
畢竟,任何一個身居高位者都是有強烈自尊感的。尤其是身在官場上的扶蘇,這麽年輕當然氣盛且又身居高位,定然不會善罷甘休。隻要扶蘇鬧將起來,鐵蹄入了善無。那麽,即使何辜再如何放下身段賠禮道歉,覆水難收下的何辜能否回頭就難說了。
但事情的發展並不如趙歇所料。扶蘇不僅忍下了在趙歇看來“不可容忍”的屈辱,還反手便將那個叫東博的遊徼當做匕首丟進善無城。極其敏銳地察覺到何辜的狀態,讓差點就能拖延下的陳餘功虧一簣。
而李行那裏,雖說將李行給拖下水了,可李行下水有多深卻未必。轉手把趙歇賣了倒是有幾分可能。
趙歇的三路進攻,反手便被扶蘇一招擊破。其間失落,的確讓人難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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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你可明白了?”扶蘇有些得意洋洋道。
王芙雙頰紅暈未消,眼神迷離帶著滿足:“夫君可真是好手段。反手就叫那幕後之人心血盡去。”
……“你夫君的手段,還多著呢……今日,再換換姿勢……”扶蘇有些壞笑的聲音響起,一旁則是一個羞羞答答的女聲婉轉鳴啼。
雁門郡善無城的郡守府裏,扶蘇正和嬌妻談著今日發生的事情。對於這扶蘇剛來就發生的敵意,王芙當然關注。對於不解之處的,扶蘇也就一一解釋。
事實上,王芙未必不知道。隻不過滿足一下扶蘇心中的大男子主義情懷罷了。作為王氏女,王芙的政治智慧未必弱於扶蘇,可聰明的女人懂得在枕邊人麵前遮掩光芒。無疑,王芙就是很聰明的那種。
翌日一早,扶蘇就出現在了郡署之中。昨晚上扶蘇照例參加了監察禦史何辜舉辦的接風宴,雖說接風宴中參與的人不多。而且神情客氣之中透著冷漠,但總算沒有落下扶蘇的麵子。
接風宴自然也就在一副冷悶尷尬的氣氛中度過,今早一來。扶蘇要著手的便是權力交接。
監察禦史在扶蘇沒來之前代掌郡守、郡尉、郡監察禦史權。這個權力十分之重。何辜一把老骨頭連連聲稱吃不消,一早就想把權力丟到扶蘇身上。
扶蘇可是知道這個老狐狸真實心思未必如麵上那般好聽。說什麽還權,還不如說是丟包袱。
而今,郡署裏原先郡守手下那幫子人圍成一團針紮不入、水潑不進。軍營裏又是一副散亂無章的狀態,在沒了郡尉壓製後,軍紀散漫的情況下甚至有軍將擾民的情況。何辜手中隻怕已經有了不下十份狀告郡兵擾民的案子。何辜一個監察禦史,不說有沒有那份本事,就是有也不敢去接。分明就是誰去誰死的大坑啊!
今日,與其說是交權,還不如說是挖坑等著扶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