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不知道姓什麽的女人闖入我們村第一個碰到的人就是我,第二個人是老六。
當時我正在和老六打架,老六又肥又壯,一把把我推過去,我就吧唧一下撞在一個硬邦邦的物體上,那個物體仿佛也被我撞得趔趄了幾步。我暴躁地轉過頭看,卻見是個又瘦又髒的女人,穿著灰不拉幾的爛褂子,手裏拖著個又瘦又髒的小女孩,頭發淩亂地搭在臉上,暗紅色的小裙子上掛滿幹了的鼻涕。
那女人和我對視了一下,又看了老六一眼,繼而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
我和老劉麵麵相覷,不知所措。我性子急,一會兒就忍不住這怪兮兮的尷尬,又不好意思問那女人,便走過去跟那麵無表情的女娃娃說:“咋的,逃難的?”說完我眼神移向那個女人。
女娃娃自然沒應我,這是小孩見到陌生人的通病,尤其是小女孩見到陌生大哥哥。女人有點奇怪地轉過來盯著我:“恩。”聲音低沉。
“這啥年代了,還逃難?”我鄙夷地望著那女人,心想,不是被婆家給趕出去的吧。
“就是……逃難。”
我看她嘴裏跑火車,便懶得再跟她廢話,我扇了在一邊淫笑的老六一巴掌,就扯著他往回走。
太陽快落山了,我倆一路說笑,便把那女人忘了。
個村的人互相殘殺,卻還以為是瘟疫害了他們…
第二天太陽曬到炕上了我才醒,醒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老六打一架。我從床上跳起來,臉都沒洗就往出跑,直奔老六家。
奔了一小段,又退回來了,因為我看到昨天那個女人拉的那個小女孩了,她就坐在離我們家不遠的一個柴堆旁,低著頭,不曉得在幹啥。
我走過去,衝她大聲喊:“幹啥呢!”想嚇她一跳,不成想,這小妮子功力不淺,居然一點沒被我嚇到。她慢慢地抬起頭,淡定地盯著我,汙垢下的臉很蒼白,沒有表情,眼神呆
滯。我沒嚇成她,倒是被她這個死人樣的表情嚇了一跳。
“媽的,你喝農藥了啊,那個死樣子,懶得理你……”我為了掩飾驚魂未定的神態,就沒再理她,罵罵咧咧地找老六去了。不過我轉身一直到走到那條路盡頭,我都感覺背後涼涼
的,好像有一雙眼睛盯著我看似的。
老六個死豬比我都懶,都快中午了,還在床上呢。我過去掀了他被子,揪著他耳朵問:“昨天那個女的賴我們村不走了?”
老六他叔是村長,自然比我知道得詳細,他一邊罵娘一邊把我手扯開,嘟嘟囔囔地說:“靠,你個瘟神,大清早的……”
“快說!啥大清早的,午飯都吃完了,死豬……”
“我叔看見她了,盤問了幾句,人說是他們村窮,又鬧了瘟疫,死的死,逃的逃,都女人家的,逃到我們這了。我叔看著可憐,就讓她留下了。”
“你叔也真是的,瘟疫啊!萬一她們染上了,傳到我們這來,不完了!”
“沒,我叔問了,她說沒染上,所以才有力氣逃到咱們村來的。”
我皺皺眉,沒再說什麽。不知怎地,我總有一種很不安的感覺,可能還是怕那女人和她閨女把病帶給我們吧。
傍晚我回去的時候半路碰見熱鬧看。一群人圍著一個人不知在幹什麽,很吵,走近了,原來是村裏的人在群罵那個外來的女人。
我擠進去一看,她蹲在地上默默流淚,小女孩站在她旁邊,眼神無光,時不時看看周圍的人,流露出焦慮和煩躁的表情。我問旁邊的吳嬸:“咋回事?”
“個死瘟疫女人,也敢去咱的清河邊打水,那瘟疫是好惹的麽,髒了我們的水,把我們也給染上了咋辦你說?個死女人不識好歹。你知道嘛柱子,後邊小山下麵有個蓄水池,大家
夥都讓她去那邊弄水,別和我們一起的,她不聽,還是在清河打水,大家不都急了麽!”
我笑笑說:“村長不是說了這女的沒病麽,咋地現在又有了?”
牛梗老漢說:“那可不一定!村長心好,留這瘟疫村跑出來的,我們還要命呢,萬一有病,大家夥不都給害死了!”他看了那女人一眼,突然壓低聲音,衝著我:“不怕一萬嗎,
就怕萬一。”
晚上了,家家戶戶亮了燈,給漆黑的空氣添了一絲明亮。不知道那夥人什麽時候散的,我走的時候他們還在圍著那對母女指指點點。其實想來那兩人也怪可憐的,村裏出了那麽大
的事,現在無親無故不說,還被別人指著罵,怕是有說不出的辛酸。
突然聽見遠處傳來很急促的狗吠,我尋著聲音,似乎是村後邊小山那兒傳來的。奇怪,誰家的狗大晚上跑到那兒去了?
好奇心驅使我去看看。不過,小山晚上的時候蠻陰森恐怖的,上麵都是墳地,而且經常有野獸出沒,即便是山腳下,也是很嚇人的。我想了想,就往老六家走去。
我和老六順著狗吠聲一路尋過去,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山下的蓄水池前。水池另一端有隱隱約約的光,不知是燈光還是火光。
我們走近一看,我靠,是那個又瘦又髒的女娃娃,她背對著我們站著,不知道在幹嘛,大晚上的,愣是把我和老六嚇個半死!
狗吠聲是牛梗老漢家的大黃發出來的,它離那女娃有5、6米遠,一直衝著她的那個方向狂吠。我和老六好生奇怪,莫非這女娃也嚇著阿黃了?
老六怕狗,站得遠遠的。我獨自走近那女娃,壯著膽子拍了她一下,問:“大晚上的,幹啥呢?”
她慢慢地轉過來,居然神色慌張,定格在那個角度,急促地說:“救我。”
我一愣,說:“救你啥?大黃?”
我衝著那狗喊了一聲:“大黃,別叫了!”小畜生聽話,哼唧了一聲坐下,安靜了。
我轉過頭得意地看著那個小女孩,沒想到她還是那副要死人的表情:“救我。”
“救你啥啊?狗不是不叫了麽?”我疑惑地看著她。
就在這時,大黃又像打了雞血一樣蹦起來,聲嘶力竭地吠開了。
那女娃似乎嚇壞了,神色更加緊張,但是還是保持那個姿勢不動,一邊發抖一邊說:“救我。”
我徹底無語了,轉過頭正要問老六,卻見他臉色蒼白,哆嗦地指著蓄水池。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我的親娘,魂兒都給我嚇沒了——牛梗老漢整個人臉朝下飄在水池裏,像個
樹葉似的。
我頓時僵在原地,機械地轉頭看老六,他貌似嚇得更嗆,哆嗦個不停,此時眼睛盯著小女孩的方向,嘴裏麵叨念著:“大、大、大黃……我、我、我也看到了……”
“你他媽別嚇我,你看到啥了?!”
“我操,快跑!”
說完老六就拉著我狂奔。
我們兩氣喘籲籲地停在了他們家門前,老六那個大嘴巴在我歇氣的功夫已經把他叔叫出來集結了各家各戶的壯漢,準備去蓄水池了。
我和老六跟在大部隊後麵,我看著他那個表情呆滯的樣直想笑,便問他:“你看到啥了?”
老六依然麵色蒼白,像個神經病一樣四處看看,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說:“那個女的。”
“哪個女的?那女娃娃?
“啥女娃啊……”老六的聲音都快哭了,“那個灰衣服的女人,跟個鬼似的站在水池後的樹林裏,就露個側身,那臉***跟麵片似的白,嚇、嚇死我了!大黃八成是衝著她吠的
,媽的,我要是大黃,我撲上去吃了她,大半夜的,站在那兒嚇人!”
我被老六說得半晌沒回過神。他頓了一下,突然表情凝重地接著說:“說不定,那個女的就是鬼……”
我聽了這話,聯想起當時小女孩讓我們救她,聯想起牛梗老漢的浮屍,再聯想起今天白天他和那些人一起圍攻那個女人的情景,然後腿就軟了……
我立馬讓老六去通知他叔,叫上老少爺們都過來。不一會兒老六就回來了,身後跟著一大幫人,領頭的是村長。
眾人來到蓄水池旁,幾個膽大的壯漢過去把牛梗老漢的屍體翻過來,抬到地上放好,用手電筒一照,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涼氣——牛梗老漢整個人浮腫得不**樣,而且全身都是黑
的,眼睛睜得老大,周圍的血管清晰可見,身上有幾處腐爛,被水泡的肉一串一串的,像極了鼠疫病人死亡的樣子!
大家開始議論紛紛,這時,有人大聲喊:“快來幫忙,還有一個人哪!”
等他們七手八腳地把另一具屍體抬下來的時候,我的後背冷得都快凍住了:是吳嬸。她的死相和牛梗老漢一模一樣。
老六人壯,膽子不行,定力也不行,已經在旁邊吐呢,我強忍著胃裏翻湧上來的晚飯,佯裝淡定地跟老六說:“六啊,別吐了,哈,快去跟你叔說說你看到的那個女鬼。”
“滾,滾你*媽的,”老六一邊擦嘴一邊斷斷續續地嘟囔,“這……準是那女鬼幹,幹的。”
說完,老六一把推開我,往人群裏走去。八成是找他叔說去了。
“啥?女鬼?在哪?大夥跟著我侄子,上!”村長一聲吆喝,大家都都自覺在他身後站好,等著老六領路。我就曉得老六那點出息,他果然戰戰兢兢朝我走過來,說:“柱子,陪
我去吧。”我不屑地笑了一聲,大搖大擺地走在最前麵,他則緊跟在我身後。
其實我那也是裝的,想起剛才老六描述的那女鬼,我小腿肚子都快抽筋了,現在在這裝英雄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誰讓這麽多人和那女娃娃都看著,我還不得表現表現?
一群人進了林子,我們四處環繞,並未發現異樣,村長皺著眉頭問老六:“六兒,人呢?”
“不,不知道啊,我剛才明明看見的……”
突然一陣響動,大家不約而同一轉頭,靠,一個灰色的影子像一陣風一樣閃過去。
“追!”
一個小時後,那“女鬼”被我們抓住了,七手八腳地扛著,鬧哄到蓄水池旁。經過小女娃的時候,“女鬼”怨恨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直到我們把她摔在地上。而那個小女娃看瘋
女人已經被我們抓住,表情也恢複了平靜,靜靜地看著地上的“女鬼”。給老少爺們這麽一鬧騰,我也不覺得那“鬼”有多可怕,就看她頭朝下坐臥在地上,竟有一絲可憐。
芋頭他爸跟著白雲觀上的一個道士學過法,這時候大家都盯著他看,大眼瞪小眼。
“燒了。”芋頭他爸長舒一口氣說道。
“啊?”眾人呆了。
芋頭他爸繼而走到離“女鬼”2、3米處,故作鎮定地說:“妖孽,我問你,牛梗老漢和吳嬸是不你害死的?”
那女鬼緩緩抬起頭,盯著他好一會,又轉過頭看了遠處站著的小女娃一眼,眼神突然凶狠起來,嚇的眾人又開始竊竊私語,芋頭爸也往後退了一步。
“燒了。”這回他堅定地說。
火堆架起來了,可沒人趕上前把“女鬼”扔進去,畢竟,我們村從來沒有把個大活人燒死過,何況是“鬼”。最後還是芋頭他爸,帶頭走近那形容槁枯的女人,和幾個壯漢一起,
七手八腳地把她綁了起來,澆上油,“一、二、三”就給扔到火堆裏了。
那個女人很快就被大火包圍,淒厲地尖叫著,到處翻滾,她嘴裏似乎說著什麽,但是卻什麽都聽不清。大家就這麽看著“女鬼”慢慢地被火舌吞噬,看著她漸漸不動,嘶叫聲越來
越輕……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腿站麻了,眼前的火也漸漸熄滅。我深深地感到了恐懼——我們居然,都沒有好好調查一下,就把一個昨天還站在那兒說話的女人燒成了一具焦屍,原來我們
都可以做出這麽可怕的事情。
“女鬼”就這麽死了。大家已經散去,唯有我和老六還站在原地發呆。
“六兒!柱子!回去了!”遠處傳來村長的吼聲,然而我們兩個都沒有應他。說實在的,我們都還沒有回過神來。
“汪汪汪!汪汪汪!”我和老劉同時轉頭——大黃也還沒走,他的毛發聳立,衝著一個方向狂吠。我們看過去,還是那個小女孩,但這回她臉上的表情很平靜,沒有任何恐懼的神
色。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們一眼,便轉身走到樹林邊,跳了一塊空地躺下來睡了。
我和老六對視一眼,覺得寒氣從腳底下慢慢蒸騰上來,籠罩了整個身體。
莫不是?
第二天,雞剛剛打了鳴,就聽到芋頭的尖嚎聲:“爸!爸!~~~~~……”
我把被子一扔就跑出去,爸媽也披了衣服跟出來,等霧散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個的人影,定睛一看,是大夥出來看芋頭了,都剛從被窩裏出來,衣冠不整。
“走走,看看去,柱子,你帶著路,你年輕小夥子,眼力好,這霧大的……”
我們快速向芋頭家走去,隨著越來越近,芋頭的哭喊也逐漸清晰,還伴著“咚、咚”的奇怪悶響聲。
當大夥在芋頭家門前停住腳步時,就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芋頭他爸像個臘肉一樣被掛在房門的梁上,隨著清晨的微風飄蕩的雙腳一下一下打在門上,咚、咚、咚……他臉色青黑,眼睛睜得老大,嘴巴也大張著,似乎死前很痛苦地想說什麽,卻……
我過去扶起攤在地上的芋頭,茫然地看著那具懸在梁上的屍體。
突然,一抹紅色的身影從我眼角撇過,我條件反射地轉頭,卻見那個昨晚親娘被燒死還很欣慰的小女娃正向芋頭他們家後院走去。我大喊一聲:“站住!”所有的人都盯著我看。我趕緊喊:“抓住那個女娃!她有問題!”
我急切地指著那個方向,卻見大家都奇怪地看著我。
“什麽女娃?”村長問我,老六這時也趕過來了。
我連忙衝老六喊:“六,那個女娃有問題!”
沒想到這死豬居然跟我說:“什麽女娃?哪兒呢?”
眼看著那個女娃站在那兒,我又扶著芋頭不能移動,我真是要急瘋了!我跺跺腳,怒道:“就和女鬼一起來的女娃!那女鬼的閨女!”
大家看我的眼神更奇怪了,老六個賤人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說道:“柱子,喝高了吧?那女的來的時候就一個人,哪有什麽女娃啊?”
“什麽?”我呆住了。
那,我第一次見到的女娃是誰?昨天白天碰到的是誰?昨晚上說話的是誰?把大夥引到蓄水池旁燒死那個女人的又是誰?
我以為自己看錯了,揉揉眼睛——明明,房子邊站著個小女孩,暗紅色的衣服,嘴邊掛著狡邪而又嘲諷的笑,我明明真真切切地看見她……
三個月後。
他們叫我瘋子,就連老六也認為我瘋了。是,我是瘋了,他們都看不見,又有誰相信我呢?那個小女娃厲害啊,她引誘我把大家招來,燒死了一個好不容易逃出來的苦命女人,讓我做替罪羊,在心理承受著這一切折磨。可不是,這個小惡鬼,就是用這種方法,挑撥離間,讓對岸一個村的人互相殘殺,卻還以為是瘟疫害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