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白水般流淌著,園子裏的顏色輪回了三番後,又一個夏天來到了。
雨過天晴後,錦兒照例來到池塘邊。
這種霧氣飄冥流光變幻她已不是初次見到,卻依舊流連忘返。
不過今天未及霧散,天氣便有些酷熱難熬了。
她站起身,準備回小木屋避暑。
這工夫,幾聲朗笑忽然傳來。
循著望去,隻見一行數人遠遠出現在池塘對岸。
他們雖然衣衫素淡,卻難掩不凡風采,薄霧飄忽中,恍若仙人臨凡。
漸行漸近,說話聲也逐漸清晰起來,她隱約聽得“穆風”二字,急忙睜大眼睛,於其中覓得三個較矮的身影,卻一時分不清哪個是他。
情急下,她往高處走了兩步,再次望去……
一道金光忽的破霧而來……
在某一瞬間,她以為那不過是水麵折過的波光,可是當那道金光駕著與這個季節不相稱的冷風尖嘯而來時,她忽然明白過來,卻已躲閃不及,眼前一花,腳下一滑……
“噗通!”
水霎時灌進口中,連綿不斷的灌進去,身體裏像是壓個了千斤墜,縱然她拚命掙紮,隻一個勁往下沉,更不可遏製的向潭中移去。
陽光在眼前搖晃,薄霧在頭頂盤旋,激起的水花燦燦爛爛,在耳邊歡唱。
她似乎離著明亮的一切愈發遙遠,隻看見水紋一圈圈的在麵前蕩開,忽明忽暗,整個世界瞬間安靜下來。
她靜靜的下沉,卻仍不甘心的動了動手指,可突然驚恐的發現,自己動不了了,就像在前世的病床上,無論她怎樣心急怎樣努力,也隻能如夢魘一般無法行動。
她要死了嗎?就這樣死去嗎?
心裏驀地湧起巨大悲哀,激得胸口發緊,幾欲膨脹。
總是要這樣死去嗎?此生才剛剛開始,她還沒有想好未來該怎樣打算,還有莫鳶兒,以後她就要一個人空守著小木屋,會不會……
不行,她不要死,不能死……
好像有一脈水流忽然環向自己向上飛升,她便乘著這股力直向水麵衝去……
夏日的甘甜並著潮氣忽的灌入心肺,她剛咳了兩聲,身子忽然一沉,那股環著自己上升的力瞬間又將她拽入水底。她無力揚起手,隻來得及喊了聲:“救命……”
流光瘋狂閃耀,帶動著無能為力的她旋轉,旋轉……
她死死的抱住一個東西企圖固定這一切,卻依然身不由己……
迷蒙中,她仿佛看到一雙冷銳的眼,緊鎖的眉……
是誰?
心底模糊了一個疑問隨即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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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兒,錦兒,快醒醒……”
一股腥澀陡的竄入喉間。
她忍不住嗆咳起來。
“醒了,醒了,錦兒,快睜開眼,是我,是我啊……”
錦兒微抬了眼簾……
陽光刺眼,目眩頭暈。她又皺著眉頭閉上眼睛,但仍看見一張焦急的臉在麵前晃動,最顯眼的是那挺直的鼻子,不是蘇穆風又是誰呢?
剛剛還擔心他會不會長殘了,結果愈發英俊起來。
“醒了就好。楚強,以後要看準了,別把什麽人都當成刺客……”
這人是誰?雖語氣緩慢,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她叫錦兒?穆風,你認識她?”
聲音再次響起,此番卻透著慈愛。
草葉窸窣。
錦兒將眼皮欠了條不動聲色的小縫,見蘇穆風起身離開,於是另兩個落湯雞似的人物映入眼簾。
均是一身白衣的少年,一個曲起一條腿在樹下半躺著,似在懶洋洋的閉目養神,他的發梢滴著水,時不時的咳一聲。一個負手側立,濕漉漉的衣衫盡貼在身上,更顯腰背挺直,她這個角度隻能看到他的下頷,莫名其妙的有種冷冰冰的感覺。
她有了兩個救命恩人?可是他們好像都對自己這個被救者不大感興趣,那麽她還要不要報恩了?
她悄悄將目光移至遠處的蘇穆風身上。
三年不見,他長高了許多,再不見以往繁華絢麗的打扮,一襲天青色直身長袍,墨帶束腰,更顯英姿。
他的衣服是幹的……為什麽救自己的不是他?
蘇穆風正和一個比他高一頭有餘的人低聲說話。
那人身材不甚魁偉,甚至有幾分瘦削,卻自有一種尊貴,似是與生俱來的器宇軒昂。他背沐烈日強光,無法看清外貌,倒更增添了威儀赫赫。
她輕闔了眼,卻似有預感的睜開……
一人站在幾步開外,玄色長袍,身材高挺,威武不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雙眼,深邃冷厲,剛悍霸氣,此刻正一瞬不瞬的盯著她。
錦兒唇角微牽,閉上眼睛,心底漫出一絲遺憾……為什麽躺在這的不是莫鳶兒呢?隻是多年不見,他鬢間的銀光該不是白發叢生吧?
“你還要躺到什麽時候?”
側對她的人忽然開口,聲色冰冷。
她臉一熱,心中卻惱。縱然是你救了我,也不至於這麽趾高氣揚吧?
翻身坐起,氣鼓鼓的看向他。
卻見他正睇著樹下那個半躺著的少年,而那少年正偏過頭來望向她……
有那麽一瞬,她覺得自己好像被那雙半開半閉的眸子給吸了過去。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狹長微挑,眼梢流星,目光半是清冷半是春意,就那麽斜斜的看過來,似在笑。魅惑異常,妖蠱異常。
心突的一跳,神思回轉,臉驀然火燙。
她急忙站起身,泥土也顧不得拍,慌慌的跑開了。
身後傳來蘇穆風的急喚,她倒跑得更快了。
“微臣罪該萬死,竟忘了帶二位殿下換下濕衣……”
語帶歉意亦不失威武,不愧是赫赫有名的烈王。
隻是……殿下……
“哈哈,無礙!玄逸,以後救人要先學好本事,省得讓你四哥再去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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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錦兒發了高燒。
迷糊中,好像看到一雙冷銳的眼,緊鎖的眉。她剛想問,是你救了我嗎?那雙眼便隱沒在煙氣中,卻又漸漸浮出另一雙眼,半是清冷半是春意,斜飛似笑,妖蠱魅惑。她記起,當時隻被這雙眸子吸引,竟忘了主人的具體模樣,那也應該是極其魅人的吧。轉瞬,這雙眼被冷銳雙眸取代,再轉瞬,又換做妖魅的雙瞳……
她很累,想要將它們統統趕走。
額頭忽的一片冰涼,她勉強睜開眼,好像看見蘇穆風來了。
他拉著自己的手說了好多,她隻記得他說什麽以後要學好本事,這樣才有能力救她。還說他就要去做皇子伴讀,要好久不能回來了。
“錦兒,你要等我,等我回來就……”
他後麵又說了什麽,她已聽不清,隻覺得他緊緊攥著自己的手,是那樣用力,以至於醒來後她發現自己左手的四根手指幾乎粘到了一起,費了一定力氣才將它們分開。
她並不覺得自己睡了多久,不過聽莫鳶兒所講是三天。
三天也不是很長,可是為什麽有些事好像變了呢?
比如莫鳶兒,她忽然一改往日對回憶的癡迷,夢幻的神色自眸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嚴肅堅定。
“錦兒,從今日起,我每天都會教你跳舞,你一定要認真學!”
“如果你不想一輩子囿在這裏的話,就從現在做起!”
“錦兒,我知道你會說話,你之所以不開口是沒有遇到該開口的時機。貴人語遲,你命中注定會貴不可言!”
“人要學會把握時機,隻有把握時機才會改變命運!”
……
錦兒目瞪口呆的看著她,掉進水裏的是我,怎麽腦袋進水的卻是她?什麽“貴不可言”?什麽“把握時機”?她到底要做什麽?真搞不懂她是瘋了還是在進行傳說中的“心理暗示”,柔弱如她竟然能說出如此勵誌的話,相比下,自己這個來自現代的靈魂倒有些消極了。
但不管怎樣,塵封於前世對藝術的熱愛讓她全身心的投入到莫鳶兒的教導中。
她不知道莫鳶兒跳的是什麽舞,莫鳶兒也從不解釋,隻是舞過一番便要她照樣操練。
一段舞很長,她自然無法全部複製。每有停頓,莫鳶兒便會抄起柳條打過來,可又不說明她忘記的那部分該如何演練。
久了,她即便是忘記也不敢停步,隻胡亂的跳下去,莫鳶兒竟也不打斷。漸漸的,那被遺忘的部分便被她的肆意發揮填補,竟也渾然自如了。
“隻有溶入自己的靈魂,它才真正的屬於你!”莫鳶兒如是說。
此舞以柔韌見長,加之水袖輕軟寬舒,舞起來真是衣帶當風,舞袂翩躚,整個人變得輕盈無比,好似要乘風而去,且時有香氣飄出。起初她以為是花香,後來才發現是舞風生香,而且時有變幻,心情、動作急緩、天氣……都有可能影響這種變幻,真是奇了。
她不開口,莫鳶兒也不強迫,自顧自的歌唱。
她發現莫鳶兒唱的形式很雜,有時是戲曲,有時是詩詞,有時是民間小調……聲音嬌柔婉轉,時而如高山流嵐,時而如深穀幽翠,時而如輕風浣月,時而如溪水潺潺。
有時唱到一半,忽然停下,轉過頭看她,目光閃閃。
耳邊竟有一個輕靈曼妙的歌聲懸浮飄渺……那竟是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