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在那發什麽呆?”
假山頂上蹲著個穿湛藍袍子的人,那明亮的顏色在陽光照耀下分外奪目。
且不說服色,這聲音便不是他,宣昌的聲音低緩冷峻,帶著幾不可察的沙啞,而這個人聲音輕揚洪亮,不過還略有些稚嫩,想來年紀應是不會太大。
“問你想什麽呢,那麽認真,來了人都沒發覺?”那人的語氣很快樂,像是發現了什麽有趣的事。
不過見她半天不答話,隻定定的盯著自己,那人心裏有些沒底。騰的站起身來,似隻一步,就像從丈餘高的假山上邁了下來,且直接到了她的跟前:“你怎麽不說話?傻掉了?”
的確是個大男孩,約十五六歲,不過個子卻很高,足足壓過她一個頭去,而且看那長胳膊長腿,料還是有發展的餘地。模樣俊朗,眸子極黑,一笑就露出一口極白的牙,觀之可親。
他仔細的打量一番蘇錦翎,做出一副了然的樣子點點頭,開口道:“我還以為我今天又白等了呢,這大中午的,再這麽下去,非被烤熟了不可。”
說著,從袖中抽出把象牙骨的扇子就猛扇起來。
“你在等我?”蘇錦翎莫名其妙,記憶中從未見過這個大男孩。
他點頭:“嗯,等你,必須等,必須在這等,必須每天中午在這等,還不能帶人,不能讓人代替,不能發出聲音,不能亂動,不能……”
他連連搖頭哀歎,扇子扇得愈發拚命,於是那扇子便輕哼著發出抗議。
蘇錦翎聽得愈發糊塗:“你是誰?”
他剛要回答,卻似想起了什麽般打住,笑眯眯的,即便這園子裏隻有他們二人,亦拿了扇子遮住半麵臉:“我是誰並不重要,我隻是受人之托來漱玉潭邊找一位秀女傳句話而已……”
蘇錦翎做賊心虛,當即臉一紅……他說的那個人不會是宣昌吧?
“你也是皇子伴讀?”
那人聽聞此言半張著嘴怔了半晌,忽然抬頭望天,驚愕、悲憤、不可思議等諸多情感輪番在臉上上演,且扇子扇動頻率加快,似是要驅散隨之而來的忍俊不禁。
良久,他方低下頭,沉重道:“是的……”
“那你也認識我哥哥了?”
“蘇穆風?”他立刻展顏一笑,露出白牙:“那個家夥,我當然認識!”
蘇錦翎立刻開心起來:“那你有時間幫我找他來好嗎?我有事要求他……”
“穆風啊……”
他搖搖扇子,覺得還是不要把蘇穆風被烈王暴打一頓以至於至今隻能趴在床上養傷的事告訴她為好,因為四哥特別囑咐他不要亂說話。
“他最近很忙,嗯,很忙很忙。不過我和他關係特別好,你有什麽事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蘇錦翎有些猶豫。
小火龍始終是她心頭的一根刺。它之於她就像自己前世背著母親參加文娛活動,一麵高興一麵忐忑,直至母親尋了來,狠狠教訓了她一頓,她方得了解脫。想來她終是做不得一點虧心事的人,當然小火龍不過是個意外,某人似是也不打算再提起,隻是這意外仿佛是顆定時炸彈……還是早早解決了的好。
然而這人雖自言與蘇穆風關係要好,可會不會是在騙她?
“你不相信我?”他停止搖扇,黑眸定定看住她:“且不說我和穆風算是一起長大的,單憑將來可能還要與之結親這一點,那麽對於他的妹妹我也是一定會盡心關照的!”
說著,還擠擠眼。
結親?結什麽親?蘇錦翎迷糊,不過烈王府的事她也不打算關心。
眼前這個人看似還不錯,目光純粹,笑容明朗,言之鑿鑿,不像是會使心機的人,或許……
“那我如果說了你可不能再告訴別人……”
“好!”
“騙人是小狗?”
“小狗?好!”白牙愈亮。
“不要斷章取義,重說一遍!”
他笑彎了眼,信誓旦旦道:“我若是騙你我就是小狗,行了吧?”
她滿意點點頭:“我想讓他幫我買條魚……”
“魚啊,什麽魚?”
竟是這等小事,真難為她繞了這麽大的圈子。他那半人高的青瓷千蓮盆池養了百八十條魚,她若是喜歡,全送她也無妨。
“小火龍……”
“你說什麽?”紙扇一停:“這是什麽魚?我怎麽從未聽說過?”
看來宣昌還真是守口如瓶,沒有將此事到處宣揚,不禁再生出幾分好感與感激。
“我隻是聽說皇上很喜歡這種魚……”她試探說道。
“皇上……喜歡魚?”他的嘴又恢複了半張的狀態,眼珠亦似不會動了,良久方道:“皇上日理萬機,平日最痛恨的便是玩物喪誌,怎麽可能……”
他又說了什麽她卻是完全聽不到了,耳邊隻來回播放一句……“你弄死了皇上最愛的小火龍,該當何罪?”
與此同時,宣昌冰冷的目光亦在眼前忽遠忽近,最後凝作眉心一顆藍寶。
他騙了她?
為什麽?
是因為她將魚丟到他身上嗎?可她並不是故意的,然而他睚眥必報,竟用一句謊話牽製她,令她寢食難安,噩夢連連,還動不動威脅她做著做那,將她牢牢攥在手心……他到底是什麽居心?而自己剛剛還以為他是個好人,竟然還對他……怪不得她一提起小火龍他的表情就有難以察覺的古怪,還放聲大笑,原來是……愚弄她很好玩嗎?對了,他罵過自己“笨蛋”,原來她在他心中隻不過是個笨蛋而已,隻不過是個可以在閑暇無聊之際耍弄的玩物而已。她怎麽就忘了,女人在這個時空是沒有什麽地位的,尤其是自己這樣一個出身低微且可疑的女人……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個聰明人,可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愚蠢到毫無自知之明的地步!
“唉,你別走啊,我還沒說完呢。後日午時,靜*香園見……”
他弄不明白,為什麽她剛剛還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可是轉眼就變了臉色。他已是按四哥的要求字斟句酌了……他飛快的回想了剛剛所言……一切正常!可她怎麽就氣呼呼的走了?他還從未見過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女人。
“告訴宣昌那個混蛋,休想再用任何事來威脅我!”她頭也不回的丟下一句怒吼。
什麽……宣昌?宇文玄朗眨眨眼……玄蒼怎麽變宣昌了?他這四哥此番還真是不同尋常呢,不僅淋了雨大病一場,而且聽禦醫說他的眼睛這次之所以康複得這樣緩慢全是因為被閃電強光所傷……四哥一直是知道自己的眼睛見不得突如其來的強光的,難道此番是立在暴雨之中欣賞閃電意圖衝破極限?這是什麽狀況?
況且……威脅?他那大義凜然尊貴無比的四哥怎麽可能去威脅別人?再說她有什麽可值得用來威脅的?
還有……混蛋?這不是個秀女該說的話吧?而且她怎麽可以如此定義他那英明神武睿智通達的四哥?就連父皇被他氣得暴跳如雷也沒有罵過一句,四哥到底怎麽得罪她了?在他看來,四哥倒是對她緊張得要命呢。
病倒的第二日便通知自己入府探望,卻是授以一嚴峻使命,那便是去他經常發呆的漱玉潭邊等一個人,還交代了若幹“不許”。聽四哥的口氣似是也不敢保證那人是否會出現,卻是嚴令他死守。隻言不論什麽時候見到那個人,即告訴她“後日午時,靜*香園見”。
他對四哥的心思一向能猜中個八九分,而眼下,他對著宇文玄蒼唇角若隱若現的微妙笑意大惑不解,隻想扯下那蒙了大半張臉的紗布看看他眼中的真正用意……然而他隻看到那纏在修長指間的淺霧紫發帶……那種發帶,隻有秀女的頭上才會佩飾。
四哥何時對個女人這麽用心起來?那個秀女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物?聽說不過是烈王府裏一個毫無地位的庶女……
因了對四哥自小而來的崇拜以及對令其變得愈發心思叵測者的好奇,他聽話的守了九日,終於見到那個人。
他盯著那纖細的身影研究了半天……四哥之所以如此反常難道是因為她和他一樣都喜歡對著漱玉潭發呆?
不過現在看來似是還有一點,那就是兩人都是喜怒無常,且脾氣大得很!
他剛要追上去,卻見她又回來了。怒氣將小臉撐得白裏透紅,眼睛愈發水澤晶亮。
他方發現,她這雙眼睛真美,柔波閃閃,瀲灩生輝。
“這是……”
他一把接住她丟過來的傘,順瞄了眼傘緣處的紅色方戳——楓雨亭。
“還給他!”她聲音清越,因了激動而略微顫抖。
四哥讓自己守了這麽久該不是就為了這把傘吧?若是自己將傘帶了回去交差,他會不會比眼前這隻氣勢洶洶的小貓更為激動?不,四哥應該是穩穩的坐在桌旁,眸子陰冷。隻是他的眼睛現在仍罩著紗布,難辨喜怒。不過兩根手指會輪流敲著桌麵,極有節奏。時間可長可短,而當敲擊停止,兩指收回穩攥成拳後,就要有人倒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