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法猜測那目光,隻是莫名的會將那心底的秘密與自己聯係起來,然後笑自己敏感。
在雪陽宮的半月是輕鬆而愉快的,蘇錦翎覺得自己今生做得最正確的選擇便是留在雪陽宮,由是對嚴順和段姑姑分外感激,隔三岔五的便將賢妃給她的賞賜分出一些來送去以表謝意。那二人怎會收她的?而嚴順愈發有意無意的對其多加照拂。
六月六,狗饋浴。
這一日,宮廷差使臣降香設醮,帝京的貴戚士庶亦至觀獻香,以求護佑。聽說熙湖上畫舫連綿,抱挹荷香,浮瓜沉李,納涼避暑,湖邊遊人如織,散發披襟,恣眠柳影,或酌酒以狂歌,或圍棋而垂釣,遊情寓意,不一而足。而天欒城各個宮殿均要將衣物尋出翻曬,存書亦攤至庭中,驅除積存的潮氣,防止蠹魚,至申時末方會收回。於是自點卯完畢,雪陽宮上下便忙開了。一個時辰內,錦繡綾羅四處鋪開,在如雪堆砌的背景下,迎風搖曳,曼妙多姿。
蘇錦翎的任務則是需負責給毛團沐浴。怎奈她剛把它放進忘憂湖中,它便淒厲慘叫,那架勢就像是有人要謀殺它一般,引得路過的宮人紛紛前來觀望。
她大囧,可任憑怎樣安撫毛團都不肯安靜,最後竟放棄掙紮,大眼水水的對著她,大有心若死灰之態,然後前爪合十,悲壯的向湖底緩緩沉去。
急撈了它出來,它便溫順的伏在她胸口,嗚嗚著,如泣如訴。
無法,隻得取了隻大木盆,遣小太監挑了湖中之水,又燒了幾壺開水兌進去,待水溫適合,再放入幾片荷瓣,方連哄帶勸的抱了毛團進去。
此番它倒很聽話,站在齊腹的水中,衝她討好的叫了兩聲。
洗浴開始。
毛團異常平靜,擺出很享受的摸樣,伸著脖子閉著眼睛四肢攤開,任由她擺弄,甚至還發出了類似貓的愜意咕嚕聲。
又添了一瓢水,看那荷瓣悠悠打轉,金色長毛於陽光下閃閃發光,再抬頭……藍天浩瀚,白雲如絲,四圍花嬌柳媚,香風習習,綾羅綢緞,飛舞翩躚。耳邊又傳來隔壁宮人拿大拍子拍打毛皮物品的歡笑聲,不覺心情大好,拿寬齒梳子蘸了皂角粉梳洗著濕漉漉的長毛,口中快樂得唱起歌來。
“我愛洗澡烏龜跌到,幺幺幺幺,小心跳蚤好多泡泡,幺幺幺幺,潛水艇在禱告。我愛洗澡皮膚好好,幺幺幺幺,帶上浴帽蹦蹦跳跳,幺幺幺幺,美人魚想逃跑。上衝衝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有空再來握握手……”
毛團配合的伸出爪子,仿佛掉了毛的臉上表情可笑。
“上衝衝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我家的浴缸好好坐。嚕啦啦嚕啦啦嚕啦嚕啦咧……”
“聶小倩……”
有人在身後輕喚,她唱得正高興,根本就沒聽到這個略帶戲謔的聲音。
“聶小倩……”
這回聽到了,心裏暗想,這是誰啊,竟叫了個女鬼的名字,是不是姥姥和黑山老妖也在附近?寧采臣啊,你又在哪裏?燕赤霞,快來抓鬼啊……
宇文玄錚背著手立在身後,看著那個忙碌且興奮的背影,唇角微勾……果真是在騙我,幸虧小爺聰明,看小爺一會怎麽收拾你!
此際,蘇錦翎正唱到高潮部分,“嚕啦啦”個沒完,毛團也興奮起來,不停的在水盆裏撲騰,一人一狗玩得熱鬧,全沒有看到那個絳紅羅袍之人的滿麵慍色。
宇文玄錚收起笑意。
我在你身後站了這麽半天,你倒和一隻狗玩得如此開心。虧我放下十五歲的高齡在賢妃麵前忍吐撒嬌的求她將你弄到這來,虧我忍了這麽多天才來找你算賬,虧我聽你唱什麽“嚕啦啦”聽得頭大還未發火,虧我……
“聶小倩……”強壓怒火。
不理。
“蘇錦翎!”怒喝。
她嚇了一跳,急忙回頭。
隻見一人鐵塔似的立在不遠處,然而即便還有一定距離,亦能把目光最先落到他那象征智慧的高額之上,正午的陽光將其點綴得圓潤光澤,更顯威武。
此人……似是在哪見過……
猶疑之際,宇文玄錚已是大步上前:“蘇錦翎,還記得小爺嗎?”
小爺?
這稱呼……這額頭……這氣勢……聶小倩……
她腦子轟的一聲。
她怎麽就忘了這位八殿下?她怎麽就忘了這位八殿下自幼便由賢妃撫養,自會出入雪陽宮?她怎麽就忘了曾得罪過他,還騙他說自己叫聶小倩?
什麽叫樂極生悲?什麽叫冤家路窄?
毛團,你是隻狗啊,怎麽身邊來了人一點反應都沒有?
毛團正不成調的哼著她那首戛然而止的歌,又將身上的水抖得到處都是,然後瞪眼看向這邊,等待表揚。
宇文玄錚成功的在她臉上看到了驚恐,很好很強大。她的皮膚可真白,這會嚇得又白了一層,現在近乎透明,好像雪,吹一吹便可化掉。
本就不硬氣的心再軟了軟。
“你……沒規矩,見了小爺也不請安!”
蘇錦翎轉過神來,飄乎乎的屈膝行禮:“給八殿下請安,八殿下吉祥。”
膝蓋剛一彎,心裏立即懊悔。真是入鄉隨俗,莫名其妙的骨頭就變軟了,她是應該如上次那般擺出革命者的姿態的,可現在看他臉上那副似笑非笑的得意……也罷,就當是生在禮儀之邦,寬宏大量的讓他一回。
“賢妃果真會調教人,連張牙舞爪的小獅子也這般遵規守禮了。”宇文玄錚一撩袍子下擺,瀟灑的坐在石欄上,擺出殷殷關切的姿態:“最近可好?在此可還習慣?”
“托殿下洪福,奴婢深得娘娘照拂,一切都好。”
蘇錦翎並不知自己來到雪陽宮有宇文玄錚的一部分功勞,如此說法不過是宮裏一種約定俗成的客套罷了。
宇文玄錚自是知曉,反正他是沒想讓她知道自己的“好心”,他也不會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他不過是想……可是看她這般低眉順眼,話也說得動聽,不禁動氣。
“果真,這宮裏就沒個說真話的人了!”他攥起拳頭猛一砸石欄,旋即站起,隻一步便邁到她跟前:“你說小爺今天找你幹什麽來了?”
蘇錦翎眉心微蹙……果真是要算前帳的。這人也真奇怪,他說請安她便請安,話也盡撿著好聽的說了,這會倒又怒了,某些主子還真難伺候呢!
心下著惱,表麵依然力爭恭敬:“奴婢此前得罪了殿下,殿下寬洪大量,定不屑與奴婢計較。”
按宮裏的習慣,此話後半段應是“懇請原諒奴婢魯莽無知,奴婢感恩不盡”,然後再發一通“肝腦塗地”“兩肋插刀”“萬死不辭”等效忠宏願,配合匍匐在地的戰戰兢兢,以待主子裁奪。她倒好,不卑不亢的站在那,直接把他供得高高的,倒替他做了決斷。
心下又氣又笑,卻是下巴微抬,黑眸微眯:“若是我不肯大量呢?”
蘇錦翎心底狂叫,去死去死!
二人相峙。
蘇錦翎哀歎,莫非玉石俱焚的時刻到了?
毛團濕淋淋的被晾在盆中,先是嗚嗚了兩聲,見仍不受關注,不禁大怒,狂叫起來。
如此倒為蘇錦翎解了圍,她急忙奔到木盆邊,將水撩得嘩嘩響,借此掩飾自己的不安。
可隻一會,便見自己印在地上的小小身影籠上了個大大的黑影,緊接著,一個聲音半是慵懶半是好奇的問道:“你剛剛唱的是什麽?‘嚕啦啦’的,還有什麽美人魚……到底是美人還是魚?”
小小年紀,沒想到竟是個色狼,你怎麽不問什麽是潛水艇?
蘇錦翎兀自刷著狗毛發狠,卻聽他似是好笑的說道:“你若是說得清楚,小爺便既往不咎!”
猛回頭之際卻對上一雙促狹的眸子。
自是不敢置信,遲疑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問問他們,小爺什麽時候說話不算數?”
長臂一揮,宇文玄錚忽發現自己口中的“他們”早就被他留在了院外。
蘇錦翎擰著眉頭,緊緊看住他:“你發誓!”
還從未敢有人這般要求過他,不過她認真的樣子……有趣。
宇文玄錚微微一笑:“我若是對你失言,就……”
他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來表明決心,情急下,一指毛團:“就是它!”
蘇錦翎和毛團俱是齊齊怔住,毛團適時的“哦”了一聲,似是疑問又似是驚歎。
蘇錦翎噗嗤一笑:“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宇文玄錚接上下句,撩起袍子蹲在盆邊,奪了她手中的梳子梳理狗毛:“現在可以說了吧?”
豈料毛團不識好歹,麵對堂堂的八殿下親自為其梳毛不僅不感恩戴德還一口咬住那梳子,嗚嗚叫囂。
“鬆口!”眼見得在她手中溫順的毛團竟對自己發起了威,宇文玄錚當即沒了麵子。
毛團則死活不肯,雙方展開了拉鋸戰。
蘇錦翎忍住笑,拿過那梳子:“毛團是怕辛苦了殿下,還是交由奴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