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早上還燦爛明媚的天空已是灰蒙蒙的一片,連帶一輛輛華車錦轎都蒙上了一層黯淡。
會不會打雷?心底忽然升起一絲恐懼。
“咚咚咚……”
她當即打了個哆嗦,引得宇文玄錚目光怪異的將她望著。
卻是宮女在外敲門:“錦翎,娘娘就要下車了……”
她收回心神,便要開門。
腕突然被捉住:“一會我去找你!”
她沒有回頭,下了車,疾奔賢妃車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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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王府青磚琉瓦,肅穆蒼勁,廊廡亭閣,莊重雅致。庭中無花,隻有羅漢鬆亭亭如蓋,整齊利落,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宣示主人是個不苟言笑的冷厲之人……
蘇錦翎忽然覺得眼前之景似是有些眼熟……腳步忽然一滯,竟想奔回到門口看一看懸在高高門楣上的匾額是不是……
耳邊忽然傳來嚴順的低語:“看好腳下的路……”
她急忙斂色屏氣,心裏卻不平靜……有這麽巧嗎?真的有這麽巧嗎?還是一切不過是自己的胡思亂想?而且……曾經在宮裏領毛團散步之際時時感受到的來自暗處的注視好像又莫名其妙的出現了……
喧鬧的四圍忽然安靜下來,隻見所遇之人一路跪拜,直鋪到睦元堂門口,而他們因跟隨賢妃娘娘身邊,便無需回禮。
這一刻,蘇錦翎忽然明白了什麽是“相府的丫鬟三品官”,也難怪段姑姑直說她能到賢妃娘娘身邊伺候是得了天大的造化。
段姑姑下個月就要離宮了,應該琢磨琢磨該備些什麽禮物。她又想到她的十字繡了……
神遊之際,人已隨著賢妃等人走進睦元堂。
卻隻是踏進了門,便與其他隨行宮人垂首立於一旁,隻嚴順和四名貼身宮婢陪賢妃步入迎暉廳。煜王早已候在那裏,等待參見他的母妃。
門外人聲嘈雜,即便蘇錦翎豎起耳朵亦聽不到裏麵的丁點動靜。
過了一會,忽然鞭炮炸響,鼓樂喧天,原來是雲夫人的花轎已到王府門口。
忽的有一群人簇擁到眼前,齊整高大,密不透風的擋住了她的視線,她隻能從接近地麵的縫隙中窺見一件赤紅鑲金的喜服袍擺飄過。
那袍擺飄得很快,她的心跳得很急。
待那袍角即將飄向門口,她正準備透過梅花竹葉的鏤花長窗一探究竟時,嚴順開了迎暉廳的門喚她進去,於是最後留在視野中的,隻是愈發陰沉的天空和密壓壓兩列人中間的大紅地氈。
“準備得怎麽樣了?”賢妃拉著她的手慈愛問道,卻驚覺這手涼得嚇人。
“有點緊張。”蘇錦翎實話實說。
的確,今天令她緊張的事太多了。
賢妃剛要說點什麽,卻突然聽得門外傳來一句:“皇上駕到——”
眾人皆吃驚不小,原定皇上是不來主婚的,因為在朝政上皇上和煜王似是有些不大對盤,二人已冷戰多時。今日意外駕到,不能不說是喜上之喜,喜出望外。
賢妃便要出門接駕,卻命蘇錦翎守在廳中,說是到時再派人叫她,並讓她好生準備,竟還抽出時間命王府侍女給她送了一杯安神茶。
蘇錦翎隻聽得外麵山呼萬歲之聲,然後又是衣袍起立間的窸窣聲響,暗歎煜王這婚事著實盛大,這些人怕是要聯袂成蔭,揮汗成雨了。
望向窗外……
迎暉廳三麵皆有成對朱窗,卻隻能看到綠樹蔥蔥,想來是坐落在一個園子裏。
細看去,那樹皆是梅樹,卻因並非花期,亦無甚特色。
原來煜王府也是有花的,隻不過花也如人一般生冷瘦硬。
她放下茶盞,起身走到窗前,但見天色愈暗。
不一會,有風卷地而來,碧樹頓傾,頭頂濃雲如墨,竟似翻滾……遠遠的,有雷聲隱隱傳來,與之一同落入耳中的,是極遙遠處的錦華堂的唱和之聲……
“一拜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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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蒼隨著讚禮者的唱和與身邊那個銀紅灑金喜服的女子行“三跪,九叩首,六升拜”之禮,一切有條不紊。
此刻,他心中平靜無波。
觀禮人很多,從太子到諸王爺及各位皇子,還有朝內外的臣士,將偌大的煜王府擠得密不透風。然而他們對他而言,不過是會說話會移動的擺設,隻有一雙菱金龍靴會時不時的飄進視線,唇角便不禁繃緊。
當禮讚者高聲唱和到“夫妻對拜——”時,他忽然身子一震,淩厲的目光霎時掃向身後的門外……
眾人皆覺有些異樣。
新夫人已經跪拜在地,他卻定定的站著……
“王爺,王爺……”有人小聲提醒。
他方緩緩轉過頭來。
禮讚者再次高聲唱和:“夫妻對拜——”
他身子一動,似要拜下,卻是停住,再次望向門外……
“蒼兒……”賢妃也覺出有些不對勁了。
宇文玄蒼收回目光。
門外人群聳動,仿若人牆,卻仍擋不住天空的明明暗暗,如利劍般劈入眼底,那隆隆作響的,是人聲還是……雷聲?
“蒼兒!”
賢妃的語氣已是帶出憤怒,不斷的睇著宇文容晝的麵色。
“夫妻對拜——”禮讚者再次拉長了調門。
“轟隆隆……”
一聲巨雷適時的截斷了那聲唱和,亦驚得眾人低呼輕叫,然而令他們更為驚異的,是煜王忽然向著門口飛奔而來,一身赤紅喜服裹著戾氣,就那麽呼嘯而來。
眾人亦來不及反應,已經自覺讓開一條路,然後那赤紅便如火團一般在忽明忽暗中騰挪著驟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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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翎……”
宇文玄蒼推開迎暉廳的門,但見蘇錦翎正縮在角落裏發抖,明暗交錯的電光中,她纖弱的小身體正愈發顯得虛無縹緲,好像在下一刻的刺目到來之際,便會猝然消逝。
“來人——”他怒吼。
進來的卻是宇文玄朗,見此情景,忙扯了桌布簾幔將六扇菱花格窗擋了個嚴實,卻仍擋不住滾滾雷聲。
“錦翎……”他將掌覆在她拚力捂住耳朵的手上:“別怕,現在就聽不到了、雷不會進來的,我不會讓它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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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蒙中,漫天遍地的雪白看似單薄卻囚住了她,瑩綠的小點在墨綠的屏幕上歡快躍動,那嘀嘀聲仿佛一聲聲催命符牽引著她向著那靜臥在床上的少女走近……
不,我不要變成漸凍人,我不要回去……
她在心底拚命狂喊,卻阻止不了催命的疾響……
“錦翎……”
忽然有個聲音自遙遠處傳來,雖飄渺,卻如利刃般斬斷了幾乎連在一起的催命之聲。躍動的瑩綠小點隱在漫天遍地的雪白中遽然遠去,而一張臉卻於昏暗中漸漸浮出,清晰又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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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昌,我不要回去,抓住我,千萬別讓我走……”
懷裏的小人兒忽然大哭起來,死命揪住他的衣襟,似要將自己藏到他身體裏去。
“別怕,沒有人可以帶你走,我不會允許任何人這樣做,包括上天!”
他緊緊的擁著這個小小的身體,隻希望能將她護個密不透風,任何人不得見,任何人不得傷害,包括上天!
剛剛他幾乎嚇壞了,那是二十二年來從未有過的恐懼。
今日,她剛一入府門他便知道了。
不是看見,是感覺。
他也懷疑是不是因為思念,是不是因為擔心,才……
可是錦繡堆簇間,他隻一眼便望到那柔和的天水碧的身影,竟就於刹那牽引了他的全部神思,居然差點飛出去將她從那群凡俗人中擄走,鎖進懷中。
依她目前在雪陽宮的受寵程度,參加這個婚事也並不令人意外,隻是他沒有想到母妃竟要她在他的婚宴上獻曲。
要她在此刻明了他的身份嗎?她會怎樣的震驚?怎樣的傷心難過?當然,他足可以做到不被她發現,可若是她日後知曉……她竟然在自己心愛的人的婚宴上唱曲表達祝願,而那人昨日剛剛與她定下終身,現在卻躲在暗處與他的新夫人安然享受她的祝福……她將會怎樣的痛恨他?
隻要略略一想,自己便先痛得不行。
然而就在剛剛,他眼睜睜的看著她忽然停止發抖,忽然沒了氣息……
那一刻,仿佛將他的生命也帶走了一般。
什麽皇位?什麽壯誌?統統的化成了飄渺的煙。沒有了她,這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曾經的他,以為站在那最高的位置按照自己的意願來治理國家整頓吏治方是無憾此生,然而究竟是什麽時候,他的豪情壯誌竟和她緊密的聯係起來?
是玉秀山的初見?是電閃中的驚豔?是鏡月湖的許諾?還是昨日風華江的一吻定情?
昨日,是他早就計劃要同她共度的一日。
這一日,他不再是身份尊貴的煜王,他隻是個普通的男子,帶著心愛的女子做他一直想做的事。這一日,沒有國事,沒有朝堂上的處心積慮,沒有明日政治聯姻的婚禮,隻有他與她。看著她每開心一分,他心底的愧疚便少上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