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上林苑,果真已是錦繡堆簇,芬芳各異,將平日的幽寂之所點綴得如同春日花海,相比之下,香氣濃鬱開得熱鬧的桂花頓顯黯然。
為了賞月,上林苑沒有燃燈。天上明月皎皎,卻被地上這些個翡翠珠環金絲銀線姹紫嫣紅比得失了光輝,如此也不知是人賞月還是月賞人了。
妃嬪們各自說話,也沒有人注意到蘇錦翎的到來,那兩個宮婢便引著她來到倚坐在太湖石上的賢妃身邊,又附在賢妃耳邊低語兩句。那斜過來的眼神,那微撇的嘴角令人不難想象她正在匯報什麽情況。
賢妃沒有責怪她,隻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見賢妃起身,眾妃嬪紛紛收了聲,斂衽垂眸,帶著各自的宮人跟隨在賢妃身後。
上林苑東南角已置下供桌,為月光位。桌上四碟水果,皆選圓形,意味團圓圓滿;四盤月餅,每盤的月餅疊起來有半尺高。中間又有一個大木盤,放著直徑足有一尺的圓月餅,這是專給祭兔時做的。另外還有兩枝新毛豆角,四碗涼水衝就的清茶。
賢妃親自請出神碼來,展開……上麵繪的是趺坐在蓮花之上的菩薩像,月光遍照,花下是月輪桂殿,有玉兔執杵像人那樣立著在臼中搗藥。
將月光紙插入事先盛滿新高粱後鬥口糊上黃紙的青銅方鬥香壇中,然後賢妃在最前,眾妃嬪以等級順次排列,蘇錦翎等一幹宮女自是在最後,齊齊跪倒。
賢妃便將月光紙焚了,帶領眾人大禮三拜。
蘇錦翎拜倒之際忽看見樊映波就跪在自己身後。
她也看見了蘇錦翎,卻是麵無表情,俯身隨眾人三拜。
禮成後,眾人各歸原位,食月餅,品瓜果,飲美酒,同賞月色,共度良宵。
妃嬪們一向少動早睡,今日忙活了這麽久,早就乏了,不過傳說中秋夜越晚睡越長壽,便誰也不肯先自離去,還命婢女在旁守著,若見自己瞌睡了,定要喚醒。
可又能撐得了多久呢?
早有人備了七巧板、九連環、投壺來解悶,可經常玩這些,早提不起神來了,便有人提議要蘇錦翎唱曲。
蘇錦翎見月正當空,想是子時剛過,這若要唱到天明,自己怕是要累散了,而且她剛唱了兩曲,便又催眠了十幾個人。這工夫,又有兩個新晉的貴人因了誰落子過遲而爭執起來。
蘇錦翎的目光落在那黑白兩色棋子上,忽的靈機一動,想起了當年哄蘇穆風和蘇玲瓏玩的遊戲。
聽說有新遊戲玩,大家頓時打起了精神。
妃嬪們對新遊戲的接受能力超強,隻是五子棋有現成的工具,而紙牌……
不能不說,隻要主子下令,那麽下人的工作效率則足可用風馳電掣來形容。
隻一忽工夫,數十副精心繪製的紙牌在鎏金盤內碼得齊齊的呈上來。
每張紙牌皆巴掌大小,紙張挺括,唯一不同的是對角處的阿拉伯數字以大寫的漢字代替。
眾妃嬪拿到尚散著墨香的紙牌,欣喜不已,立刻形成兩人桌的憋牛,三人桌的鬥地主,四人桌或五人桌的紅十,以及不限人數的升級開戰。時不時的有人喚蘇錦翎過去詢問,而因為規則尚不熟練,也難免有爭執,不過玩心占了上風,隻一會又繼續全情投入戰鬥。
蘇錦翎看著月下這一片盛況,感慨之餘萬分痛恨前世怎麽沒有學會打麻將,至今連那副淪陷了無數人的牌有多少張都不知道,不過她已開始搜集零碎的片段,並大著膽子想要弄出一套嶄新的玩法來。
她尚未發明創造成功,便發現人們的無窮智慧……她不過教了幾個遊戲,妃嬪們便自發的押上了身上的貴重之物以定輸贏,有的將宮婢都斥到遠處避免偷看告密,有的則主仆聯手對抗外敵,於是場麵更加熱火朝天。
不過賢妃的臉色有些難看,因為呈上來的紙牌都發下去了,她卻一副也沒有撈到,雖是她此前命嚴順先將紙牌分發給眾人以張德行,可是眼睜睜的看著大家玩得熱鬧,她再怎樣寬厚鎮定也難免心裏不平衡。
蘇錦翎也奇怪,按理說,落了誰也不能落了賢妃這一頭啊?
這工夫,一個小宮女端著托盤疾步而來。
賢妃掀了上麵的錦簾,忽然眼睛一亮:“他還沒走嗎?”
小宮女低低回了一句。
賢妃便往這邊看了一眼。
雖隔得遠,蘇錦翎亦覺出那目光很有些意味深長。然後便見賢妃似吩咐了句,那小宮女又急匆匆的離開了。
賢妃便招蘇錦翎過去。
及至走到賢妃跟前,蘇錦翎方看清賢妃手中所持之物。
也是一副紙牌,卻不同於其他妃嬪手中的隻有單一的文字及中間的簡易圖形。
四色牌樣,分別以四季盛開的花朵來區別,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姿態各異,生動異常。大小王則以牡丹和芍藥標示,牡丹豔麗多姿,芍藥秀美含蓄。
賢妃賜她入座,她便明白了,然後開始激烈的思想鬥爭……同賢妃遊戲,她是應該實事求是的贏還是裝模作樣的輸呢?這輸還不能被看出來,真是個技術活呢。
剛剛的好心情頓時被打散,這萬一惹得賢妃不高興,她這靈機一動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唉,她當時怎麽就不能多想一步?對了,段姑姑所言的“多想一步,少行一步”豈不就是這個道理?
“王爺吉祥……”
她正懊悔不及,忽見身邊的宮婢齊齊拜了下去。
回頭一看,竟是宇文玄桓緩步而來。
他還沒走嗎?這副紙牌莫非就是他畫的?
“玄桓拜見賢妃娘娘……”
她方記得要離席見禮:“奴婢給王爺請安,王爺吉祥……”
“好了好了,再這麽拜來拜去的天就要亮了……”賢妃拿了這精工細作的紙牌,格外興奮:“快,來陪本宮打牌,本宮可是都看著她們玩了半天了……錦翎,文定王還不大知道玩法,你來教教他……”
“那奴婢就得罪了……”
蘇錦翎拿過紙牌,一一舉例講解。
宇文玄桓聽得認真,時而輕輕點頭,唇角始終噙著一抹淡笑。
“本宮一向說一是一說二是二,雖是遊戲,可是誰也不準賴賬!錦翎,你也不能因為是雪陽宮的人而偏幫著本宮哦……”
第一場戰役,賢妃便迫不及待的直奔主題,讓婢女自荷包取了一錠銀子壓在案上。
“錦翎丫頭就不用下注了,贏了是你的,輸了便算本宮的!”
蘇錦翎急忙謝恩,心想感情賢妃是要和文定王火拚了。如此她照樣是贏了也不對,輸了也不好。若是贏了,得罪了兩位主子;若是輸了……賢妃的荷包是小事,關鍵是剛剛賢妃這番話已是把她歸到自己那邊,到時豈不是讓賢妃失了麵子?
唉,這麻煩是越惹越大了。
唉,幹嘛玩鬥地主?換紅十吧,多個人也好幫自己分擔一下災禍。
可是賢妃不開口,她也不好建議,於是各自斂氣屏聲……摸牌。
第一局,賢妃“地主”,沒贏。
第二局,文定王“地主”,沒輸。
第三局,賢妃“地主”,因為出差張牌要求重來,文定王沒答應。
蘇錦翎這個永不翻身的小“農民”戰戰兢兢的看著兩位大人物鬥法。賢妃的臉色是越來越難看,文定王則依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他隻負責看牌,嚴順便時不時的將賢妃右手邊的小銀子往他這邊一個個的挪,每挪一個,便偷覷賢妃一眼。
嚴順的日子也不好過,到後來拿銀子的手都有些顫抖了。已是仲秋時節,夜冷風涼,然而蘇錦翎已經不止一次看見他摘下紗質襆頭,拿帕子擦額上的汗。
這二人心裏一同哀歎,文定王啊文定王,不過是個遊戲,你還偏要將賢妃娘娘逼得那啥急跳牆啊?你就是再說一萬句“承讓”也難以撫平娘娘心中的創傷啊!
而令蘇錦翎更覺不可思議的是文定王不過是初學,怎的就如此技術高超?無論她怎樣放水都無法讓賢妃贏上一次。有一回,她將一串故意去掉大尾巴的小龍剛放到桌麵,就見文定王瞟來一眼,那目光盡是了然,又微微一笑,全不同此前的謙謙柔和而是老謀深算的陰險狡詐……
原來外表的溫文爾雅風度翩翩都是假的,這個文定王竟是個扮豬吃老虎的主!
嚴順心裏這個恨,這個文定王,怪不得皇上總說他是個書呆子,竟一點不知變通,你就讓娘娘贏一次能怎麽的?
他已屢次眼神手勢咳嗽的暗示,可恨的是他與文定王不能達到心心相通,隻能兀自急得火上茅房。
賢妃則愈輸愈勇,非常有賭徒的潛質,並命貼身宮婢回雪陽宮搬銀子,還擺出極為大度的樣子:“本宮看這箱子也就不用打開了,直接送到文定王府就好。嗬嗬,嗬嗬嗬……”
她雖竭力微笑,可任誰都能看出她嘴角直抽抽。
嚴順哀歎,若不是清寧王陪了太子去沸塘江觀潮,定要求爺爺告奶奶的將他請來好好開導開導這個書呆子……不,將這書呆子換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