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天,還有十七天……
輕風漫卷,一片黃了半邊的梧桐葉翩然飄下,正落在她的煙紗散花裙上。
她捏著那葉柄徐徐轉動,不知不覺閉上了眼睛……
————————————————————
“錦兒……錦兒……”
她朦朧的睜開眼,朦朧的看到一張臉,卻是毫無意識的又沉沉合上長睫,瞬間又睡了過去。
怎的困成這樣?定是昨晚熬了通宵,可也不能睡在這啊……
“快醒醒,錦兒……”
那人雖是心急,卻又似不敢驚動了她,隻輕拍她的臉頰。
她的皮膚細膩光滑如瓊如脂,手指剛一觸動,便不忍離開。
那人的目光便定定的望住她……多日不見,這丫頭出落得愈發動人了,竟讓人想……
————————————————————
錦兒……
蘇錦翎迷迷糊糊拾得這個名字……有多久了,再無人這般喚過她?這是她的名字,是莫鳶兒取的名字……
錦兒……
遊離於夢境的神思忽的聚攏過來,她猛的睜開眼睛,正對上一雙眼……
朗朗星目,飛揚劍眉,如削直鼻,如刀薄唇……
這是一張褪去了稚氣的臉,這是一張將曾經的囂張與戾氣盡掩又經歲月雕琢而凝匯為沉穩卻昂揚的臉,這是一張即便十年不見卻亦可在重逢的刹那讓她一眼認出並瞬間湧出無限歡欣的臉……
“哥……”
蘇穆風看著她眸中的驚喜仿若煙花般燦爛綻放,瞬間照亮了他的眼,他的心,然而這一聲呼喚卻讓那煙花的色彩頓然黯去……
哥……
“哥,你怎麽來了?”蘇錦翎兀自驚喜著。
距上次的相見雖僅隔了四個多月,卻隻是匆匆一瞥,她便人事不省的回到了前世,而今……
“哥,你變高變帥了呢……”
蘇穆風終於一笑,卻帶著一點點的澀意。
“是啊,我變了,錦兒也變了,變得……會說話了……”
的確,他所認識的幼時的錦兒是個被眾人認定為啞巴的小姑娘,他曾處心積慮的想聽聽她的聲音,而直到那次玉佩事件導致她險些喪命亦未得過她的隻言片語,然而今日她終於可以開口說話了,他聽到的她的第一個聲音卻是……可是他,從未將她當妹妹看待過……
蘇錦翎兀自為重逢興奮著,自是體味不到他心中的糾結。“錦翎”雖是個漂亮的名字,可她更喜歡“錦兒”這個稱呼。親切,自然……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過去自由自在的歲月,回到了清蕭園……有恣意生長的花樹,有雨後飄著金霧的池塘,有倏然劃過身邊的小鳥,有……
“我娘還好嗎?”她急切問道。
他看著那緊抓著自己胳膊的小手……錦兒從未與自己這般主動親近過,是因為久別重逢嗎?是因為在這深宮寂院中隻有他是她唯一親近的人嗎?
如此想來,不禁略略釋然,唇角輕掀:“莫姨娘很好……”
蘇錦翎眼睛一亮,緊接著鼻尖微酸。
她趕緊掉轉目光:“你還沒說你怎麽來了?該不會……”
她驟然記起在章宛白通知她參選秀女之際,是蘇穆風趕來阻攔,此番該不會是……
蘇穆風看著她眼中的緊張,心下微微奇怪,卻是笑道:“難道還看不出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嗎?”
蘇錦翎這才注意到他濃密的黑發已全部綰作一髻,以銅扣束定,清爽利落。赤褐色箭袖交直領過膝長袍恰到好處的體現了他挺拔的身姿,又配披膊與護肩,更添英氣。腰係革帶,腳上是短勒烏皮靴……這一身正是大內禁衛的裝扮,隻不過背後刺繡狼紋,應是初等禁衛。
見她蹙眉不解,自也不會告訴她自己是為了能夠經常看到她,怕她的性子在宮裏惹下什麽麻煩才來至此,隻是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這樣是不是更帥了?”
他卻不知,蘇錦翎並非毫不理解他的一片苦心。一個王府世子本應是有更好的前途,是受人敬仰俯拜的,卻要來此做一個低等的侍衛,任人呼來喝去,仰人鼻息,竟是……為了她嗎?
遙遠的記憶再次砸到眼前……她打了蘇玲瓏一巴掌,卻嚇得幾日不敢出門。他來了,將衝動不計後果又膽小怕死的她拎下床,大吼道:“沒事,一切都沒事,我說過會保護你的!”
她怎會不明白他的心思?隻不過他是她的哥哥,隻不過……
“我倒覺得哥哥若是能換上世子的袍服會更帥些……”
不能不說,這身禁衛服雖也算英姿颯爽,卻不識時務的遮掩了他與生俱來的貴氣,無疑是暴殄天物。
蘇穆風心底一震,對上那一雙黑白分明的水眸……眼前的人再不是那個隻知道埋頭吃糕點然後拿帕子包了糕點孝敬娘親的小丫頭了,她……已經長大了。
心下暖意漸生,卻仍笑道:“你懂什麽?離皇上越近,才越有前途……”
見她又麵露疑色,忙擺出曾經的一副信心滿滿得意洋洋的摸樣:“皇上已經說了,待過些時日便升我為貼身近衛……”
又故作神秘兮兮道:“你知道漢時的丞相最初多是做什麽的嗎?”
蘇錦翎當然不知道,卻是忽的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哥,你去做皇子伴讀,究竟是哪個皇子的伴讀?”
“四皇子宇文玄蒼,不過現在已是煜王了,怎麽了?”
蘇錦翎有些激動,怪不得當初宣昌冒充的不是別人而是蘇穆風,原來兩人同是煜王伴讀……隻是為什麽宣昌跟著煜王去了嵐曦寺,蘇穆風卻……難道是因為做了大內禁衛?
“皇子伴讀是做什麽的?”
“陪皇子讀書,騎射……皇子做什麽我們就做什麽……”
“哥哥認識一個叫宣昌的皇子伴讀嗎?”
蘇穆風一怔:“宣昌?”
蘇錦翎點頭,正待發問,卻見那邊跑來個赤褐箭袖袍服的禁衛。
“蘇穆風,換班!”
禁衛軍規嚴厲,蘇穆風來不及多說一句便走了,卻也不忘對她揮揮手。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蘇錦翎有些悵惘,但願一切真的如蘇穆風所言,他為的隻是“離皇上越近,才越有前途”,否則……
天很藍,僅幾絲雲靜靜漂浮,端的是一片空闊遼遠,心情卻忽的從未有過的沉重起來。
————————————————————
最近後宮陷入一種奇怪的狀態。
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而今天欒城中唯一的“悅己者”已巡幸塞外,妃嬪們便多少失了打扮的心思,況這紙牌遊戲實在吸引人,極大的填補了平日百無聊賴的空虛。於是每日裏不分晝夜昏天暗地的聚眾玩樂,專找與自己爭寵爭得厲害的對象,於牌桌上決輸贏,倒多了幾分光明正大。結果幾日下來,每個人都掛著兩個黑眼圈,目光卻出乎尋常的精亮敏銳,仿佛是一隻隻深夜外出尋找田鼠的貓頭鷹。
雪陽宮裏照舊會有妃嬪每日按例請安,然而此番卻不是含沙射影的說誰又做了什麽不當之事,誰誰又說了誰誰的壞話,誰誰誰又陷害了誰誰誰,而是討論某牌局的的某處失誤,某某牌技高超某某牌技拙劣,自己及某某某的輸贏狀況,然後共同探討以待牌技提升。
這種狀況令蘇錦翎很是不安。
皇上就快回來了,若是發現後宮被她無意之間改造成了賭場,昔日名嬡美姝麗雪紅妝變成了廢寢忘食走火入魔的賭徒該是何等震怒?
她一直惴惴不安,可賢妃正樂此不疲,而其唯一的挑戰目標便是文定王,定要贏得文定王摘了隨身之物才肯罷休。雖是這些物件最後都是要還了回去的,可笑眯眯的盯著對方卸下配飾的賢妃已絲毫看不出平日的慈愛大度了,文定王卻仍是淡然如常。
隻是苦了陪綁的蘇錦翎和嚴順,雖是由賢妃出銀子,卻仍是贏了不是,輸了也不是,多日下來,精神已近崩潰。嚴順便拿出總管的威嚴,嚴格訓練手下幾個算得上是機靈懂眼色的小太監,自己終於全身而退,蘇錦翎也捎帶跟著偶爾借了點光,可是心裏仍舊忐忑。
這些人或是位高權重或是資曆頗深,應是深知此舉繼續發展的後果,可是大家好像都很放心大膽,似是吃準了即便皇上想罰也要罰那個始作俑者,而他們要盡情進行最後的瘋狂。
於是不去陪賢妃打牌的夜晚蘇錦翎也開始失眠。
憂心忡忡中,時間滑進了九月。
九月果然如它在這個季節所呈現的金燦燦般是個美麗而喜慶的好日子,而皇上便於重陽節前三日禦駕轉回天欒城。
這對滿朝文武及眾妃嬪而言無疑是件天大的喜事,那日,連蘅蕪苑的菊花都開得特別嬌豔。而培植數年的一品白菊貂蟬拜月亦在當日首次綻放,那絲絲縷縷的花瓣仿若仙女舞動的素綃,於風中飄灑,又捧著花蕊一點嬌黃,半遮半掩,如少女含羞。
妃嬪皆打扮得人比花嬌匯集在蘅蕪苑恭候天子駕到,精描細畫的臉上盡是嫵媚多情,無一絲倦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