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畫隨即晉升為司設女官,封六品安人。後一年他出宮開衙建府,便帶了她去。
其年,之畫二十三歲。
亦隻是將她安置在府中,名義上是他的女人,他卻連姬妾的名分都沒有給過她,之畫亦從不討要。
縱觀全府,女子眾多,個個都想憑一夕之功博個名分,然而與他有過肌膚之親的卻隻有之畫,所以雖是未定名分,闔府上下亦是對她尊敬有加。之畫自入府以來,亦學著幫他打點府內事物,這麽多年下來,已鍛煉得成熟精幹,人也出落得愈發嫻雅。
他對之畫……他不知是什麽感覺,也從未想過是何種感覺。在他眼中,她自是與他人不同,然而要讓他生出幾分喜歡,卻是不能。
他敬重她,因為她是在他那段艱苦歲月中一直陪他走過的人,是沒有對他暗行算計一心為他之人,所以他一旦開衙建府便接她出宮,即便她不說,他亦會如此,而她是他唯一帶出宮的人。
而之畫對他……她從無其他女人一般百般獻媚意圖承歡,他若給了,她便接受,他若不給,亦別無所求。不過她若是有了心思,便會如現在一般細施粉黛,然後身上便會帶著桂花的香氣,還會穿上薄如蟬翼的亮色曳地衣裙來到他身邊,等他裁奪。
唇角微勾,轉了身……
果真,視線中搖進一條娟紗金絲繡花曳地長裙,粉盈盈的百蝶穿花長羅衣,衣襟半敞,若隱若現的玫紅暗花抹胸,一抹酥胸在那嬌豔襯托下如雪生輝,不能不說是極為惹眼的。
她確實是愈發動人了呢。
他依舊笑著,垂了眸,拿了小耙子為桌上那盆兩尺高的金桔鬆土。
這金桔是他的愛物,鬆土施肥澆水等事從不假手他人。
“八殿下走了快一個月了,待他回來,這金桔怕是已結了許多小果子了……”
“是啊。玄錚最喜歡這盆金桔,多次向我討要,可他那脾氣,八成沒幾日就弄死了,不若放在我這,逗得饞嘴的他多來幾次……”
在府中,能讓他多說幾句話的人除了福祿壽喜,便是之畫了。福祿壽喜能逗他開心,而之畫……與她不必設防,更重要的是她很善解人意,而且好像永遠不會為任何事或喜或悲,就仿佛一泓靜水般,站在跟前,便能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影子。
不能不說,之畫是府中最了解他的人。所以,麵對她便像麵對自己,盡可坦然。
他剛放下小耙子,之畫便拿了浸過水的汗巾。
他方欲接過,她卻避開,反拾了他的手輕輕擦拭。
今日倒很與眾不同呢。
他眉心微蹙,睇了她一眼。
之畫卻是神色如常。
唇角一勾:“今日怎麽有空到書房來了?芮巧沒給你找麻煩?”
芮巧是府中新進的婢女,廚藝高超,卻經常毛手毛腳,弄壞了不少東西,之畫為此沒少頭痛。
“之畫隻是見今日陰雨,想看看王爺的舊傷有沒有發作?”
待他坐在椅上,她便輕捏他的肩,輕敲他的後背的力道恰到好處。
之畫與府中其他女子不同,他便免了她“奴婢”的自稱,而又沒有給她任何名分,於是她便隻稱呼自己的名字。
他的傷大多是早年與襄王“切磋”功夫所致,因醫治不及時,藥膏又無甚效用,經常發膿潰爛,後來即便是好了,也留了深深淺淺的疤,每逢陰雨天便痛癢難當,需人拿捏按摩方能略略緩解痛楚。
他笑:“你忘了,那傷自用了冰雪優曇後便再也沒有發作過……”
那遊移在背上的手一停……
“之畫倒真的忘了。已是一年多了,王爺是不是也……忘了什麽?”
他笑容一滯。
他知道她想說什麽,從她“恰到好處”的遊移在頸背上的手,從她輕輕灑在他耳邊的氣息他便知道了。
的確,他與她已經一年沒有親近過了。
他並非色中惡鬼,除了“成人禮”,他與她亦是很少親近,卻從未像這般隔了一年之久。
這期間,她也如今天這般屢有暗示,卻從未如此直白。而他雖然每次麵對她的心意,雖然亦明她的苦楚,亦是故作無知。而今日,卻是避無可避了。
他望向窗外。
夕陽的斜暉鋪灑了那一方蔚藍,仿若金紗籠煙,又攜來淡紫玫紅的雲霞,將這一方天空點綴得分為迷人。
不禁就想到那個人……她在做什麽?是不是也如他一般眺望這空中美景?還是如他思念她一般在思念某個人?即便如此,亦是絲毫不覺得懊惱,隻是後悔就那麽輕易的讓她離了知語亭,否則或許可以與她一同登上望仙山,共賞紅日西沉,流嵐漫天……
“王爺是要娶王妃了嗎?”
耳邊傳來輕聲詢問。
縱然是再怎樣不夠精明的女人,在某一方麵往往都是格外敏感。
“是啊。”他唇角微勾,看著那漸漸變作青紫的雲霞於窗外移動。
她眼底一黯,卻是笑了:“之畫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深深俯下身去:“之畫恭喜王爺……”
她果真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他扶她起身,但見那眸中一片誠摯,也有著一抹淒涼,歎了口氣:“之畫,若是你厭倦了府中的繁雜,我可以……”
“王爺說什麽呢?”她的語氣是難以言喻的快樂:“之畫喜歡留在府中,之畫還要看王爺大婚,還要伺候王爺和王妃。王爺等了這麽多年,終於……”
她忍不住落淚,淚中有喜悅,也有哀傷。
若說他如果娶親府中何人會最開心,那便非之畫莫屬了。她是那般關心他,像摯友,像親人……
“王妃是個什麽樣的人?一定很美吧?”
他笑得溫柔:“是,很美。”
之畫抹了淚,歡天喜地:“之畫一想就是,否則怎麽配得上王爺?”
“若論是否配得上,倒是我配不上她了……”
是啊,她那般純真,那般透明,那般的信任他,而他卻……
“怎麽會?王爺是天下最好的人了!”
之畫,怕也隻有你才認為我是好人吧?若是她……若是她知道……
已下了的決定忽然在想到定是要欺騙她令她心傷的時候,不禁有些動搖,然而若不如此,又怎能換她陪在身邊?縱然她會痛恨,會難過,他定會補償她,哪怕傾盡一生,隻要她……
“王爺什麽時候娶王妃過門?”
神思回轉,笑道:“快了。”
之畫喜得不行,滿屋子亂轉,竟踩到曳地的長裙險些絆倒,方覺察今日自己穿了這樣一身衣裳,竟還想……頓時麵紅耳赤,急忙告辭。行走匆忙,臨出門又被絆了一跤。
宇文玄逸笑意微微的看著她離去,又轉向窗外。
一抹淡青的雲隨意鑲在深色的天空,已有幾點星微露光芒,淺淺靜靜。
心底無限平靜,隻隨了那入室清風兜了一圈,又穿窗而出,直往天欒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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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絲嫋嫋中,春意漸濃,薰風徐徐裏,瓊花悄綻。
似是因了那場驟雨,宮裏的瓊花在短短的三日內便捧出滿樹的冰雪晶瑩。
或是因了春困,妃嬪們自皇上南巡之後多是慵慵懶懶,就連勾心鬥角都無精打采,即便是倍受寵愛的璿嬪,因此番並未伴駕巡幸,亦少了平日的嬌縱,而且還胖了不少,有點類似浮腫,再加上倦施粉黛,立於瑩白如雪的瓊花之下,略顯枯槁憔悴。不過精神卻是極好的,正翹著蘭花指指揮小宮女折了她看中的花枝要拿回去插瓶。
其餘的妃嬪自也不甘落後。於是天欒城內但凡有瓊花開放之所皆聚攏著成群的宮人,在立於一旁的主子的指使下折下一枝枝的瓊花。
瓊花雖美,而人心卻是難以滿足的。總是覺得手中所擎的不甚滿意,別人手裏的倒是順眼,又恐他人折去了更好的花枝……
於是果真是“有花堪折直須折”。如雪似玉的瓊花紛紛被折下,花枝微顫,花瓣零落,還有丟棄在地上的團團簇簇,正被無數隻繡鞋踐踏,充斥耳邊的盡是眾人的爭搶與枝葉斷裂之際的劈啪脆響。
低處的花枝率先被處理殆盡,小太監便前呼後擁的抬來了梯子。
也不知是誰那麽極具匠心,攀了花枝拚命搖晃。
花瓣頓時零落如雨,卻引得眾人歡笑不絕。有擅舞的妃嬪便於花雨紛飛中翩躚起舞,引來一片叫好並嫉妒之聲。
不能不說,此景極美極動人,卻是極殘酷。
這花等待了一年方得幾日綻放,可剛剛吐露芬芳便慘遭摧殘。若是花亦有心有感,看著自己努力的心血卻淪為他人腳下的塵泥會是何種滋味。
瓊花如此的境遇,竟是因了自身的美不勝收,人們如此的歡樂,竟亦是因了它的美不勝收。
如此,擁有美麗是好還是壞?如此,追求美麗是愛還是害?
看著那雪白漸漸枯萎破碎輾轉成泥,蘇錦翎不禁心下黯然,卻也隻能黯然而已,因為那是群恃寵而驕的女子,她尚未勇敢到為了花而犧牲自己的程度,她尚未智慧到可以製止這種荒唐又可全身而退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