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會不會……”秋娥還是有些膽怯,但眼底已有躍躍欲試的興奮。
“你還信不過我嗎?”
秋娥眨眨眼,忽然笑了。
中單、袞衣、蔽膝、抹帶、勒帛、玉綬、赤舄……最後戴上金冠。
一個金光閃閃的人立在屋中,好似一棵璀璨的聖誕樹。
對,就是聖誕樹。
蘇錦翎冷笑。
這副裝扮全然不像是去參加什麽誓師大會,而是要進行冊封盛典,若是自己穿上這麽一身立在奉儀門上……結果可想而知。
宇文玄晟原來也不是一無是處隻知享樂的草包,這次風波倒讓他也漲了不少見識。
豈止是他,好像許多人,經了這場政變都變了許多,包括自己。她甚至覺得這場政變就像一次大地震,雖然看似停止,而餘震正在悄悄的四下蔓延。
秋娥經過這一番披掛已經不會行動了,連大氣都不敢喘,隻呆呆的立在那,渾身碎閃。
蘇錦翎幫她移到落地鏡前。
銀絲珠絡遮麵,看不清她的神情,然而卻有低低的啜泣自盈動間逸出。
“好看嗎?”
“好看,奴婢一輩子都沒穿過這麽好看的衣服……”
“現在,你還能看到自己嗎?”
“……”
“這件衣服,這金冠……重嗎?”
金銀脆響,悅耳動聽,那遮蓋嚴密的麵容緩緩轉過來。
蘇錦翎知道她不明白。
人們費勁心機的努力著,可是當將一層層沉重加在身上之後,別人看到的是什麽?好看的衣服?尊貴的身份?可是你呢,你在哪裏?即便麵對鏡子站著,除了這身華貴,你又看到了什麽?
如此沉重,卻仍要堅持,靚麗著,也辛苦著。
如此沉重,前進的腳步也愈發艱難。
不忍放下,因為有些東西加在身上久了,一旦除去,麵對真實的自己,怕是要覺得陌生吧。
世間人,有幾個能放下名利?
沙漠上抱金而死的旅者,縱然擁有了金子,又有何用?
一生糾纏,一世沉浮,樂在其中,苦在其中,然而終要向更高的地方邁進,隻是不知當站在那高高的山頂之後,除了鳥瞰天下,遍享朝拜,還能得得了什麽,因為那個位置,隻能站下一人啊。
“姑娘……”
秋娥費力的抬手聊起麵前旒蘇,卻見那纖弱的人影沒入珠簾之後。
燭光柔暖,卻灑落一室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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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娥是在一陣激烈的敲門聲中驚醒的,亦來不及回想自己方才做了什麽夢,直接衝到雕花門前。
尚服局全部人員都集中在門外,按品級排作三列,均正裝肅穆。
“蘇宜人起來了嗎,距離寅時隻有一個時辰,尚服局的人特來給她上妝。”
站在隊末的司仗司女史撇撇嘴。
也難怪,蘇錦翎不過是個五品宜人,前段時間因為詛咒太子辱罵襄王一事還被打入天牢,而今剛一出來又弄出這麽大的動靜。誓師大會……豈是她這種僅有一點小品級的宮女去得的?要知道,連賢妃可是都隻能待在雪陽宮呢。
外麵這些人平日都是伺候宮裏的娘娘的,秋娥可是不敢怠慢,忙諾諾的應了,便奔到屋內去叫蘇錦翎。
可是撩開湖藍彈珠紗帳,一句喚就卡在嗓子眼……
姑娘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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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錦翎一夜未眠,有了無數的設想,其中一個是讓秋娥代她站在奉儀門上……反正旒蘇遮臉,衣服厚重,也看不出裏麵的人是誰,然後她尋套兵士的服裝混入隊伍中,跟隨宇文玄蒼而去。
當然,這隻是設想,隻是在無數感天動地的言情小說裏出現的橋段,因為她深知,軍紀森嚴,此番任務嚴峻,斷不會隨意被混入一個來曆不明的小子,一旦查出,可能沒等遞到主帥麵前就先被當奸細處死了。而且征兵皆有固定要求,她這樣瘦瘦弱弱的怎會入選?豈不是不打自招?而最為關鍵的是,她不想讓他為自己分心。
以前在電視裏看到的,主角竭力擋住敵人讓同伴逃脫,可那同伴偏要又哭又喊的不肯離開。原本主角還算有一絲生機,結果二人全部身陷險境。
每每看到此處,都恨不能揪出那拖後腿的暴打一頓,如此又怎麽好步人後塵?她什麽也不會,去了隻是麻煩,唯有讓他看到自己平平安安,也可放心而去,全力對敵。
她,會一直平平安安,等他回來。
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
心已平靜,唯一能想到的,一會見了他要說什麽。
有千言萬語在翻滾,卻揀不出一句。
她攏了攏袖子……那裏正藏著皇上讓她代為保管的寶物。
不僅是宇文玄錚,宇文玄晟,就連她自己亦是會有這樣的疑問……到底該給誰呢?怕是連那三個人,心中也在作此感想吧?
“錦翎姑娘起得可真早啊!”
密林之後忽然傳出一個懶洋洋的聲音,緊接著宇文玄晟自林中轉出。
一身紅底金案冕服,在昏暗中碎閃星光,青玉金翅冠籠住青絲,金玉生輝,盡顯華貴。這一身的璀璨倒與那套上下裏外無處不閃亮的吉服相得益彰。
不得不說,若是刨去那荒誕無能,這的確是一副好皮囊,擺在高高的位子上,也能威儀赫赫,震懾群臣。
“我以為在這樣的日子裏,隻有我睡不著……”他一聲輕笑,鳳目流轉,睇向她:“想來尚服局的人是撲了個空吧?隻不過,錦翎姑娘這身打扮,到時怕是……”
蘇錦翎今日一身素白,長裙曳地,敞袖飄舉。依然不施粉黛,長發也隻以絲帶隨意一束。
宮中忌純黑純白,即便襄王當年那般得勢,在玄黑的衣袍上也需繡上一星半點的紅紋壓一壓。
“有什麽關係呢?反正戰事一起,總是有生有死……”
“那倒是,否則還打什麽仗?”宇文玄晟滿不在乎,卻忽然語氣一轉:“但不知姑娘是希望誰生誰死呢?”
蘇錦翎挑眸對他,目光如刃:“我隻希望那些將士流的鮮血所捍衛的是一個值得擁戴的王者!”
宇文玄晟一怔,轉而揚頷大笑:“錦翎姑娘怎麽就知道本宮不值得他們用生命擁戴呢?”
蘇錦翎懶得理他,準備離開。
方向前走了一步,卻聽他恨聲道:“若是本宮,若是本宮可帶軍出征……皇上果然好打算!”
蘇錦翎有些不明所以,回頭卻見他收回擊在樹幹上的拳頭,那上麵滲有血跡,卻自然的隱於刺金袍袖中。
再轉瞬,卻見他又顯出慣常的狷狂與妖邪:“時辰不早,還請錦翎姑娘隨同本宮一同前往奉儀門。尚服局的人怕是現在正跪在那請罪,姑娘是不是也要給她們個交代呢?姑娘總笑我不仁,姑娘今日又當如何?”
二人行至通往奉儀門的惠竹小徑時,果真見尚服局的人依品級跪了一地,見蘇錦翎過來,個個麵露不平。
宇文玄晟意味深長但不無幸災樂禍的睇了蘇錦翎一眼。
蘇錦翎垂著頭行至她們麵前,立了片刻,忽然伏拜在地。
如此大禮頓讓所有人目瞪口呆,又見她起了身,沒有看任何人,隻施施然向前走去。
太子的眼中露出幾分玩味,也不介意她走在前麵,直至行到北城樓前,隨身太監端元方喚住她。
北城樓,奉儀門,高大巍峨,莊嚴肅穆,兩列禦林軍軟甲加身,持槍肅立,纓飄烈焰,刃挑晨光。
甫一見,便有一種肅殺之感,輕易的便喚醒了人心底沉睡的熱血。
太子與她並肩而立,刺金袍袖刺目劃過,露出一隻形狀優美的手。長年的養尊處優,使那隻手極為柔嫩豐滿,肌理細膩,不同於宇文玄蒼和宇文玄逸的掌中總是有著磨不掉的繭子。
她懷疑的看他一眼,卻見他一笑,竟也有幾分鄭重。
是要與她攜手登上那九十九級青石台階嗎?
她別開目光,退後一步。
宇文玄晟也不堅持,負手身後,拾級而上。
隔著厚重的步青雲的鞋底,依然可感到青石階上寒涼沁人,這身素錦衣裙畢竟有些單薄,隨著石階的攀升,已有風打斜的吹來,卷著秋的蕭瑟與桂花的殘香,浮動衣袂,飄舉翻飛。
宇文玄晟慢下腳步,刻意與她拉近距離。
她忽然覺得風小了許多,卻見緹色袍擺翻飛,金案閃亮,時不時的刺痛眼底。
她移開視線,望向一旁。但見青黑的石牆縱橫交錯著無數痕跡,深深淺淺,形態不一,似在訴說著曆史的滄桑。
“曆順五年三月十七日,赫祈人長驅直入攻入帝京,就在此處與天昊禦林軍短兵相接。因為決策失誤,亦是因為奸細作祟,導致各地軍隊皆出於數百裏外與五國軍隊交兵,卻錯過了這支十萬人馬的赫祈軍。守軍隻一萬人,為保衛天欒城,浴血奮戰,死傷無數,卻是堅決的將十萬人馬距於奉儀門外十日。第十日,有內鬼偷襲守軍,結果奉儀門大開,赫祈蠻子一擁而入,守軍寡不敵眾,血濺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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