繚亂君心

235朝會風雲①

就在這幾家歡喜幾家愁的期盼裏,冬至到了。

天昊有冬至大如年的說法,老天似是也想慶祝這節氣,自早上便開始稀稀落落的下雪,至午時,已在地麵鋪了薄薄的一層,亭台樓閣亦迷蒙在細雪中,仿若籠了層薄紗。

這一日的朝會,百官皆衣朝服進賀,如大禮祭祀。

景元帝擺宴乾元殿宴請群臣。

席間推杯換盞,其樂融融。酒至濃處,亦不忘向皇帝歌功頌德,然而更多的則是對洛城戰事的討論。

蘇錦翎侍立在宇文容晝身後,垂著眸子,隻盯著手中的科花鴛鴦卷草紋碧玉壺。那對鴛鴦雕工精細,纖毫畢現,在燭光映照下閃著七彩的光。

她不喜歡這樣的環境。將士們在邊關餐風露宿舍生忘死,一群腐朽臣子卻在溫暖華貴的房子裏吃著美食喝著醇酒對戰事高談闊論,時不時的品頭論足一番,足見囂張。

她瞥了皇上一眼。

邊關戰事緊急,縱然連連得勝,可是清寧王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其餘大軍屯聚城外,好像是蓄勢待發,可是戰場上的形勢變幻莫測,尤其是洛城雖自知被圍,依然淡定自若,不能不讓人懷疑他們已是胸有成竹隨時可能絕地反擊,而且……她總覺得洛城一定是得了什麽重要的把持,而那個把持極有可能是……宇文玄逸當真已落入他們手裏嗎?

皇上仿佛對眾臣的議論心不在焉,隻品著杯中美酒,似是自言自語道:“難怪‘李白醉去無醉客,可憐神采吊殘陽’,西爻藍尾酒果然名不虛傳。”

嵌寶紫金冠上金絲微顫,碧綠玉竹杯底的芙蓉花頓現晶瑩。

她趨步上前,將酒杯斟滿。

抬首間忽覺右下首有一雙目光正注視著她。

迎著望去,隻見一雙極深邃的眸子,雖經了歲月消磨,亦不減其光彩,就那麽定定的望住她。

殿中燈火流離,酒氣氤氳,難以辨清那眸中深意。

她亦不想辨清,收了目光,站回原位。再抬眸時,便見那人已然轉過頭去,旁邊躬身立著個穿四品服色的人,滿臉討好的對其大讚蘇穆風的英勇善戰。

“……果真是虎父無犬子,烈王教導有方。蘇將軍此番建功立業,將來定會封侯拜相,烈王府真是滿門生輝啊……”

蘇江烈依然端坐案邊,隻唇角微勾,舉杯與其一飲而盡,然後立刻有宮女將酒斟滿。

他如此淡漠,那官員卻像得了莫大的獎賞,滿麵笑意,恭敬退下。

又有人前來祝賀,對蘇穆風大加讚賞。

蘇錦翎不禁皺了眉。

即便蘇穆風是初次出戰便一鳴驚人,也不至於被如此誇獎。她不是不高興,隻是二位王爺與蘇穆風一同出征,現在皇上又在這裏,這般大加誇讚蘇穆風到底是何用意?

但見那鬢發略有斑白之人依然淡定應對,她略略放了心,卻仍不免瞟向皇上。

皇上似乎對一切充耳不聞,隻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終有朝臣看出問題,使了個眼色,於是對煜王的英勇讚美之聲開始此起彼伏。

蘇錦翎的心跳開始混亂,自覺臉也跟著發燙,然後便見烈王又看過來,眸底深深。

朝臣們歌功頌德一番,再次品評起戰場的形勢,為戰事獻計獻策。

有人建議西、南二路軍不應屯兵城外,應該乘勝而入,殺常項個片甲不留,有人建議不若繞過洛城直接滅了東哲,以絕後患,還有人說待攻下洛城及東哲後,也來個屠城,血債血償,更有人說不如將周邊蠢蠢欲動的其他小國一舉殲滅,卻單單留著洛城和東哲,讓他們在帝國的鐵蹄聲中日夜不休的瑟瑟發抖,生不如死……

豪言壯語此起彼伏仿若拿下敵對勢力猶如探囊取物,不過他們好像已經忘了皇上之所以對洛城忌憚已久卻遲遲不肯出兵有相當一部分原因是洛城三麵環山,易守難攻,且東哲亦非當日小族,近些年在臨納明裏暗裏的支持下以及常項的幫助下已經日漸強盛,且族人驍勇善戰,以一當十,又有臨納妖術助陣,如此聯手,怕不在城中設下埋伏,隻等大軍一入便圍而殲之……

蘇錦翎冷笑。就連自己都已經知道的常識怎麽這群大臣卻好像絲毫無感,難道是怕長他人誌氣滅自己的威風?難道是想在皇上麵前一展自己的雄才大略證明自己乃是當今的曠世奇才隻要在這邊吹一吹風便可於戰場上橫掃千軍?然而戰場上風雲變化詭計迭出,豈是這區區幾句豪言壯語所能抵擋化解得了的?

她忽然有點同情皇上,若是自己整日裏麵對這一堆不切實際的空洞言論,八成早就要崩潰暴走了。

神思遊離間,又見烈王的目光移過來。

她有些不自在……今天他對自己行的注目禮太多了,莫非……捧著酒壺的手一緊,莫非莫鳶兒出了什麽事?

她立即看過去,可就在此時,右丞相夏饒微有搖晃的立在階下,襝衽為禮。

“皇上,臣有一請,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

皇上轉動著杯中的琥珀色,睇也沒睇他一眼,興味索然道。

“蘇宜人救駕有功,卻遲遲沒有得到封賞……”

蘇錦翎心神一凜。

那日還在昀昌圍場時,迷糊中好像聽到皇上要賞她,卻是被宇文玄錚以舊傷複發打斷了。她隱約覺出點什麽,一直擔心皇上會頒下所謂的封賞旨意。好在緊接著就來了場宮廷政變,隨後便是常項起兵,皇上繁忙,再加上戰事緊急,相形之下,嘉賞就有些微不足道了,不過秋娥倒是滿懷期待的說,皇上八成是等著戰事結束,將她連同那些立功的將士一並賞了。

她的心總是懸著,隻想著拖上一日是一日,或許自己會琢磨出什麽法子來拒絕她不想要的封賞,如此一時間真不知是該期待戰爭早些結束還是讓它一直這麽拖延下去,豈不料夏饒卻忽然來提這個醒。轉念一想……對啊,自己好歹算是烈王之女,若是受賞,便是給烈王府增了光,而他夏饒這個“提醒”之功,烈王好歹也要記得……

皇上鷹眸一挑,唇邊紋路一深,似在笑。

蘇錦翎的腦子當時就嗡了一下。

卻見一直穩坐不動的烈王起身,行至階下,拱手為禮。

一襲鴉青色的軟緞長袍,自上而下熨帖至極。雖是朝服,但無一絲修飾,可是穿在這樣一俱筆直挺拔的身材之上,便不自覺的自衣理之間流露出威武昂揚之氣。

他端端的立在那,行君臣之禮,卻無絲毫諂媚之態,隻需望上一眼便讓人心生敬意。

蘇錦翎驀地想起她初來這個時空的那日,莫鳶兒曾對她講了他們第一次相見的場景。時間久遠,她隻記得個“天神下凡”,而今看他那般沉穩持重器宇軒昂,忽然明白了莫鳶兒十幾年如一日的等待,心中亦是燃起一種欽佩與自豪。

這個男人,是她此世的父親,若是能刨除他的黑白不分無情無義,的確是個值得欣賞並崇拜的男人。

恍惚間,仿佛又看到自己一身濕淋淋的躺在清蕭園水池邊時,他緊張而深沉的目光,仿佛又看到他為自己取名字時眸中一閃即過的痛楚與寵溺……

他,是自己的父親……

“皇上,”蘇江烈雙眸微垂,薄唇輕啟,說了開宴以來的第一句話:“小女身為天昊子民,護駕救主乃是她分內之事,請皇上萬勿以此為慮。”

夏饒拚命向他使眼色,他恍若不見。

“皇上,凡事賞罰分明。蘇宜人舍身救駕乃大功一件,理應昭告天下,讓百姓皆知忠君愛主實乃天下大義,叛逆謀反則是罪不容誅!”

宇文容晝唇邊紋路一深:“依丞相之見,應行何種獎賞?”

夏饒方要開口,蘇江烈上前一步:“小女福薄,實擔不起皇上的賞賜……”

“蘇將軍,皇上還沒有說,你怎麽就知道擔不起?”夏饒有些惱了。

“夏丞相說得對,賞罰分明,方顯聖主英明。”

這工夫,太尉方遇晗也插了進來。

蘇錦翎先前隻以為夏饒是想拿她樹立個典型,然而見這平日不對盤的二人忽然聯合起來,心中頓時明白了……奉儀門的送別,雖然所見者不多,然而各位大臣在宮中都有耳目,難不保……

夏饒的次女夏南春,方遇晗的獨女方逸雲,一是煜王妃,一是右夫人……

冷笑。

想來他們早已盤算好要皇上賞她什麽了吧?他們還真看得起她!

可是,她要怎麽辦?

蘇江烈也不多話,隻撩了袍子,跪了下來。

那一刻,蘇錦翎的眼眶竟有些發熱。

朝廷風雲二十載,烈王應是更清楚她會得何種賞賜,於她不言,而於烈王府則是榮寵非常,而他竟然不待她拒絕便擋在她麵前,孤身一人麵對眾臣的責難及皇上的猜疑。

這個人,是她的父親……

宇文容晝唇邊的紋路始終保持著一定深度,眸底深沉,一一將眾人看過去,難辨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