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是明了他的心意,此番卻沒有拒絕,更令他欣喜若狂。不能不說他是抱著趁熱打鐵請皇上一錘定音即便待她清醒過來也反悔不得的想法,卻是被賢妃突如其來的一瓢冷水澆下……
母妃是為他好,他知道,可是……
“母妃既是累了,兒臣就不打擾母妃安歇,就此告退……”
身為母子,此番措辭和語氣倍顯生疏,而且若是他當真相信賢妃是病了,睡了,又怎會出言打擾?
起身之際,忽聽得身後傳來一聲歎。
他腳步一滯,卻未聽賢妃有何言語。
狹眸微眯,再不肯回頭,隻囑咐宮女好生伺候,便負手步出門外。
流色交映間,一片耀目閃亮蓋住所有光影。
他抬了眸,卻隻見一朵牡丹燦爛後的萎靡。
她……現在在幹什麽?留在暢音樓陪皇上賞煙花嗎?
依然記得離去時擔心的看她一眼,他是在告訴她“放心,等我”,她應該明白的,可是他已耽擱了這麽久,她會不會……
要去跟皇上說賜婚的事嗎?當時的衝動正被賢妃的“意外”、雪陽宮裏清冷的安靜或衝擊或平複得隻剩一點細碎的波瀾,而且賢妃此舉也不得不讓他暫停行動,思慮再三,終喚得一聲歎息。
再一朵牡丹耀亮夜空。
他看著它從燦爛轉為緋煙一抹,想象那小人兒落寞的神色,心下刺痛。
錦翎,等我,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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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兒,好看嗎?”
這夜,在夜空被次第綻放的煙花染作一派絢爛春意之際,陪在蘇錦翎身邊的是蘇穆風。
“錦兒,以前在府裏時,每每除夕,我都會讓下人將那煙花使勁的往清蕭園那邊燃放,就是想讓你看到。可是有次忽然轉了風向,那火星落在柴薪上,燃起了大火,燒了三間廂房,結果我被父王狠狠揍了一頓……”
蘇穆風語氣輕鬆,隻揀開心的事說,卻仍無法讓身邊的人開懷一笑。當然,她的臉上依然有淺淺笑意,為的是不想他擔心。
他歎了口氣,緊了緊裹住她的披風,一同往聽雪軒而去。
“錦兒,”攥住佩劍的手緊了緊,終於決定開口了:“你喜歡煜王?”
蘇錦翎腳步一滯,轉而又踩上另一片光影。
“你不說我也知道,而且煜王也喜歡你……”心底微澀,卻是跟上她的腳步:“可是煜王絕非你的良人!”
蘇錦翎猛的站住身子,望向他。
“如果他是,為什麽要跟著賢妃離開?”
“因為賢妃……病了。”
“錦兒,我真不明白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賢妃為什麽早不病晚不病單單揀這個時候病?”
蘇錦翎咬咬嘴唇:“你到底想說什麽?”
“錦兒,在這個宮裏,過於簡單的人是生存不下去的,雖然我一直希望你能簡單的活著。”
一朵煙花轟然炸開,映亮了他的臉,卻是照不進他的眸子。
“你和煜王在一起的時間不短,我想你應該清楚他是怎樣的人。他之所以擁有今天的地位和權勢,不就是利用了他身邊的女人和那些女人背後的龐大家世?曾經的他為了得到赫祈人的密報,不惜讓宇文玄朗以身犯險……玄朗是什麽人,那是他最親近的兄弟。還有這次襄王鬧出來的事之所以會這麽快便被平息,還不是他利用了清寧王……”
“這世間的事,若想得償所願,就免不了利用,利用別人,也被別人利用……”
蘇穆風一怔,苦笑:“你說的沒錯,可是如果他要利用你呢?”
一朵煙花的絢爛劃過驀然抬起的眸子:“他不會的!”
“你就這般肯定?”
“是!”
“如此說來,你已經被他利用了……”
“哥……”
歎息:“錦兒,你太傻了。但凡利用,總要挑選最親近的人,或者有軟肋的人,如此才能不動聲色,才能讓人心甘情願……”
“哥哥也曾這般被人利用嗎?”
舉目。
次第開放的煙花瞬間化作一件翩飛的鶴羽雲紋長氅,那氅下飛出一個冷冷的聲音:“我會娶她,你可放心!”
隻為了這一句,自己便心甘情願的為他所用。不,即便沒有這句,他也會護著錦兒,不讓任何人傷到她。
隻是有了他的這句,就好像又讓錦兒多了層保護一般。此生,他不能與錦兒在一起,但是他希望錦兒幸福,快樂。
可是這一年裏,錦兒為了宇文玄蒼經曆了太多的風險,而那些風險是自己窮盡一生之力都無法破解的。宇文玄蒼是個心懷大業之人,然而沒有風暴,就不會有晴空,可是他不願錦兒跟著他一同冒險。
錦兒,她是應該被放在心窩上,好好護在身邊,安安靜靜的看花開花謝,雲卷雲舒。
現在的她可能仍舊懵懂無知,可是她終究會明白,對於一個醉心於皇權的博弈者,或許也曾有過溫情脈脈,也曾有過海誓山盟,然而一切的一切,終將化為手中的一枚棋子。
“哥,你永遠都不知道他為我做過什麽。”蘇錦翎撫著胸口,那裏是他的心頭之血鑄就的白玉蓮花:“我經常問自己,他為什麽對我這麽好?而我,又能為他做什麽呢?每每想起,經常會覺得……”
眼底發熱,急忙望向流光飛舞的夜空:“有時,我倒真想他能讓我為他做點什麽,或許就不會覺得自己是這般無用了……”
蘇穆風看著那於光影流動間愈發動人的麵容,心裏是說不出的滋味,若是她能這般對自己……他不要她做什麽,隻要這一份心……
或許這就是緣,她心甘情願為那個人,而自己又心甘情願的為她。
錦兒說的對,誰不是利用著別人又被別人所用?關鍵隻看個人是否心甘情願。如此,他還有什麽資格指責她呢?
可心中為什麽隱隱有一種不安?煙花繽紛,璀璨耀目,那不安便在心底投下明明暗暗,詭異莫辨。
“錦兒,其實我覺得文定王倒是個可以依靠的人……”
蘇錦翎別過臉瞧著他,忽然笑了:“哥哥今天是怎麽了?”
蘇穆風有些不好意思,繼續抬頭望向夜空:“我是說,如果你將來遇到了為難之事,去找文定王肯定沒錯……”
的確,文定王對那高高在上的位子從無覬覦之心,雖然此番因剪除襄王一事頗受猜忌,但他相信隻有那樣一個雲淡風輕的人才能給錦兒真正的幸福。
再一朵牡丹耀亮夜空,星光碎閃過後,浮起嫋嫋緋煙。
文定王的確是個好人,可是為什麽,當蘇穆風話音方落之際,她的眼前浮現的卻是一雙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半是澹然半是酸楚的望著她,未及看清,便隨煙霧散去,緊接著,夜空又是一片奪目絢麗。
據說在舊年新歲交替之際許願最為靈驗。
她默念片刻,雙手合十……
伴著煙花四起,鞭炮愈發激烈起來,而當十二響鍾聲自承天樓發出渺遠悠長的吟唱之時,景元三十三年便在隆隆的慶賀聲中踏著飄飛的碎雪乘著蕭瑟的夜風呼嘯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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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拜過至初三,大內銀幡賜百官。朝回兩袖天香滿,帽飾招得笑語喧。
立春日,不僅朝堂宰臣以下皆賜金銀幡勝,懸於襆頭上,入朝稱賀,後宮更是熱鬧,雙燕、小幡、人形、花朵等形態各異的彩勝花花綠綠的占據了宮人的發髻。
蘇錦翎看著那盤賞下的彩勝,還是取了她的寶貝匣子,自裏麵揀出一支雙燕。
那雙燕已被她珍藏了一年,雖隻是金箔所製,依然翅翼挺括,色彩鮮明。
將雙燕細心簪向鬢旁,卻仿佛看到一雙優美的手接了彩勝,簪於鬢間。
長睫一瞬,那手頓時消失不見,卻是自己的指停在發間,正對著菱花發怔。
也難怪會如此,去歲此時,她與宇文玄蒼離了皇城,於肅剌的青禾節行了婚禮,又去了雒陽鎮逍遙一日,雖然遭遇危機,可畢竟是……和他在一起。這彩勝亦是他親手製作,她清楚記得自己從昏迷中醒來,便見他拈了這雙燕,輕輕放在她的發間……
這三日,每時每刻她都按時回放當日情景,想著他應是也如她一般反複咀嚼那難得的快樂時光,陰暗的心情便化作唇角一抹笑意。
移步窗前,撐開那貼了各色吉祥剪紙的雕花窗子,驚見外麵竟然飄起了鵝毛大雪。
然而未及欣賞,就聽門聲一響,緊接著窗外的雪倒卷著撲向她。她嗆了風,當即咳起來。
“要麽就幾天不回來,要麽回來就作死。大冬天的你開什麽窗子?等病了我伺候你呢?”
樊映波的抱怨立即響了起來。
蘇錦翎卻是會心一笑。這話雖不中聽,卻是對她的一片關切。樊映波一向就說不出什麽好聽的話來,心裏卻是惦著她的,否則怎麽會在她的窗子上貼了這麽多喜慶的窗花?
“咳完了沒有?咳完了趕緊收拾收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