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場不大不小的雪後,景元三十三年的春天早早的來了。
仿佛隻是一夜間,風吹綠了柳枝,綿綿軟軟的垂下如碧色絲絛,在宮城裏織就鵝黃嫩綠的重重幕帷。
貓了一冬的人開始出來賞春了,處處是花團錦簇,鶯聲燕語,遠勝初春新景。卻偏偏有風趕來幾片雲,沒一會就下起了綿綿的雨。
雨絲細密,初時不覺,可隻一會就濕了衣裳。
宮中的女人多愛惜自己,初時還覺得詩意浪漫,然而很快就撐不住了,即便擎著傘的,也匆匆帶了婢女回宮,一路還要小心雨水濺了繡花鞋,汙了輕羅裙擺。
很快的,細草鑲嵌石縫的小徑上便隻餘濕漉漉的水霧,綿柳淡花亦朦朧在霧氣中,寂然無語,唯有雨聲碎碎。
宇文玄蒼已在思凰亭裏站了好久,目光穿過輕拂亭邊的柳絲,穿過薄薄的雨霧,一瞬不錯的落在綴霞湖邊的人影之上。
那人影穿著碧色的衣裙,纖細秀麗,幾乎要融進這滿眼的綠中,卻是逃不開他的眼,躲不過他的心。
她靜靜的立在那,手輕扶漢白玉的欄杆,似是無神又似是專注的眺望氤氳的湖麵。那霧氣中正有一雙鴛鴦,在相依相偎的遊來遊去。
他眼角微澀,歎了口氣,往前移了一步,指卻隻落在欄杆上。
兩個月了,就這麽隱在暗處,偷偷的看她。
她……知道嗎?
宮裏關於他要納蘇錦翎為妾的傳言正在逐漸消失,一切仿佛又回到曾經的樣子,卻又不是,因為他已經好久沒有抱過她,親過她,聽她柔柔的喚他的名字。
指尖輕輕摩挲著掌中的物件……是她送他的鴛鴦荷包,他未嚐有片刻離身,就這麽握在掌中,感受她的馨香。
他知道這樣的小雨很是安全,卻忽然希望上天劈下一個巨雷,讓他不再這般猶豫這般糾結的飛到她的身邊……
他默默的喚著她的名字,默默的在心底勾畫她的一絲一毫。
她知道他就在這附近,對嗎?因為他曾告訴過她,他會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守著她,所以她執著的站在那,等在那,是和他一樣在祈禱天降驚雷嗎?還是在等他忍不住來到她身邊?
可是既然她知道她就在附近,為何不肯回頭看他一眼?他亦是默默的在這裏等了好久。
雨似乎沒有停的意思,她依舊穿得那樣單薄,他已是看到那裙擺不再飄動,柔順的長發也貼在了肩上。
歎了口氣,招來亭中的小太監,遞給他一把傘,然後望向那個身影。
小太監很機靈,接了傘就往外跑。
身後卻傳來一聲低喝。
小太監不明所以的止住腳步,卻見方才還氣定神閑的煜王脊背驟然繃得筆直,就好像一張張滿了弦的弓,負在身後的手亦緊攥成拳。
他不知煜王看到了什麽,正待觀望,卻見宇文玄朗走了進來,對他輕輕揮揮手。
他唯唯的應了,走了兩步,又回頭探尋的望向宇文玄朗,舉舉手中的傘,但見宇文玄朗衝他搖搖頭,他方鬆了口氣,行了禮,躡手躡腳的步出亭外。
宇文玄朗默默走到宇文玄蒼身邊,一同望向細雨淒迷的綠柳如煙,卻見一個明黃的身影抬手止住吳柳齊的腳步,親取了他手中的傘……那傘上的芙蓉花被雨絲浸潤得嬌豔欲滴,就這樣緩緩的向著湖邊的人移去。
那個碧色的人影仿佛入定了一般,皇上已經將傘在她頭上撐了好久,她亦是絲毫無感。直至皇上一聲輕笑:“細雨如綿愁如絲,朝同流煙漫天際,暮隨清風入簾攏。一個人站在這淋雨,是有什麽心事嗎?”
那人影飛快的抬了手輕拭腮邊,轉身福禮,卻被宇文容晝扶住,將傘移到她頭上:“既是心情不好,出來散散心也不錯。朕最近也覺得心中鬱鬱,錦翎陪朕一同走走吧。朕好像今日才發現,這雨中景致倒也別致……”
蘇錦翎要接過那把傘,宇文容晝卻不肯放手,她隻得作罷,又不能離皇上太遠,否則皇上就將傘傾向她這邊,自己淋雨。
宇文玄蒼目送那兩個人影緩緩遠去,眸子漸眯,內裏寒光隱隱,掌緊緊的攥著那個鴛鴦荷包,指節輕微作響。
宇文玄朗瞥了眼他冷厲如刀的側臉,飛快調轉目光,暗自歎氣。
他想過事情會難辦,卻不想會難辦到今天這種地步。四哥,你若是要同皇上搶女人,將會是何種後果?可是如果你隻為了心中的大業,那麽蘇錦翎……
這時,忽見雨幕中匆匆趕來幾人。立在原地的吳柳齊循著望去,頓時大為驚喜,隨後便急忙去追皇上。
思凰亭地勢頗高,然而宇文玄蒼依然清晰的聽到“丁易之”這個名字。
可以說宇文容晝打小就是丁易之一直伺候著的,後來宇文容晝登基稱帝,他自然而然的就成了皇上身邊的太監大總管。七歲淨身入宮,六十三歲時,得皇上恩賞回鄉養老,如今已是十年了。
眼下他白發蒼蒼,步履蹣跚,卻是激動的顛著僵硬的腿腳向皇上趕去,身邊扶著他的人都不及他的迅速。
宇文容晝已是匆匆迎來,一把扶住就要拜倒的丁易之:“老總管別來無恙?”
“皇上,真是想死奴才了!”丁易之嗚嗚哭道:“奴才近年已感去日唔多,近日常常夢到皇上,心裏念著無論如何也要見上皇上一麵。皇上對奴才恩重如山,奴才……”
“老總管說什麽呢?朕看老總管雖然行動不便,可是精神還不錯,稍後朕再讓太醫給老總管好好瞧瞧。若是老總管舍不得朕,此番就留在宮中。老總管離開這幾年,朕也時時想念……”
丁易之連連搖頭:“奴才的身子奴才心裏明白,皇上不必掛心,奴才此番來就是想看看皇上。但見皇上安好,奴才就是去了心也安了……”
主仆情深,催人淚下。
吳柳齊不斷的抹著眼角,宇文容晝也不勝唏噓,卻忽然回頭喚道:“錦翎,這就是朕常跟你提及的丁總管,朕打小就是被他帶大的,說是形同父子亦不為過……”
“皇上這般說真是折煞……”丁易之混濁的老眼忽然睜大,不可置信的盯住上前施禮的蘇錦翎,忽然跪倒:“皇後,原來您回來了。當年他們都說您去了,皇上說沒有,奴才也不信。皇上抱著您守了七日七夜,後來還是大臣跪諫苦求才送走了您。皇後,你不在的這些年,皇上日思夜想,形銷骨立……”
宇文玄朗聽聞此言亦是大驚,卻不忘攔住要飛出去搶人的宇文玄蒼。可是那人雖安靜了,然而自骨縫間發出的怒吼聲卻讓他不寒而栗。
蘇錦翎已然呆滯,過了好半天才說道:“丁總管,你在說什麽啊?我不是什麽皇後,我是……”
猛然間,仿佛明白了一切……皇上如此對她,賢妃如此對她,玄蒼如此對她,還有……他們如此對她,隻因為她長得像慈懿皇後……
她忽的望向皇上,後退一步,臉色煞白,隻喃喃重複道:“我不是……我不是……”
遽然轉身,頭也不回的跑了,隻餘宇文容晝懸在半空的手臂,和一聲低啞的輕喚……“錦翎”……
宇文玄蒼掙脫宇文玄朗,飛身離開思凰亭。可是他能跟她說什麽?他從未見過慈懿皇後,本隻以為皇上是因了她英勇護駕才對她另眼相看,若僅是如此,他亦可想法子讓她討個別的賞賜,撫平皇上的“報恩”之心,然後等待事情慢慢平息,卻不想……是從去歲花朝節那日開始的嗎?他竟是忽略了,隻以為心底的不安是因了宇文玄逸,然而……這才是更大的不安,更大的威脅。可他要怎麽辦?
雨絲綿綿,卻是牽引了無數混亂紛至遝來。
他收住腳步,立在雨中,茫然四顧,卻隻見雨霧隔開了新柳,隔開了春花,隻將他困於這一片天地,不知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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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
賢妃見宇文容晝自雨中匆匆趕來,外麵的人剛一通報,人已進入瑤光殿。
她無一絲準備,急忙攏了攏頭發,上前施禮。
“賢妃免禮……”
宇文容晝的繡飛龍雲紋的袍擺隻在眼前晃了一下就向內飄去,餘光瞥見他在殿內轉了一圈,便重重坐在楠木椅上。
急遣宮女去備驅寒的薑湯,自己穩了穩神,走到宇文容晝身邊。
宇文容晝一身織錦緞袍的肩部已是濕了大片。
她立刻掃視吳柳齊,卻見他滿麵難色,欲言又止。
她緩緩坐在案旁的椅上,似是無意般的說道:“本以為隻不過是場春雨,卻不想下得這樣綿密,竟把皇上的衣裳都淋濕了。吳柳齊,你身為皇上的貼身總管,竟是如此粗心大意,若是皇上因此生了病,你該當何罪?”
吳柳齊立即跪在地上:“奴才該死……”
宇文容晝攢眉:“不關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