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輕柔得如一縷風,帶著無盡的欣慰與十七載的思念,靜靜的在那陰暗的屋角漂浮著。
窗下,有細微的塵粒在光中飛舞……
————————————————————
初夏的午後,陽光很暖,風吹過時,帶來陣陣清香。
蘇錦翎記得十七年前的這個時候,她第一次來到清蕭園,而今日怕是最後一次了。若是莫鳶兒走了,她與這園子的關聯便徹底的斷了。
十五年的幽居,她熟悉這裏的一草一木,而今綠意滿眼,生機勃勃,卻是難以排擠心中的淒傷,還有站在不遠處那些個女人……在這樣一個簡單且明了的園中,她們的花團錦簇是最不和諧的一筆!
宇文玄蒼環住她,目光冷冷的掃過那群時不時往這邊偷窺的女人,唇牽一絲冷笑:“錦翎,你記住,你曾失去的,本應屬於你的,我一定為你拿回來!”
王府重地,閑人免進……
笑意愈冷。
卻聽懷中的人小聲道:“剛剛我娘和你說什麽了?”
笑意凝在唇邊,轉而劃開溫柔無限:“她讓我好好照顧你……”
蘇錦翎有些不信,掀睫望他,卻對上他柔情滿滿的眸子。
有濕意湧上眼底,不禁更靠緊了他……從今以後,她就隻有他了……
他亦更緊的擁住了她,笑意依舊,眸底卻漸漸沉寂……莫鳶兒那四個字到底是什麽意思?
————————————————————
二人無所避忌的依偎在一起,已引得不遠處那群女人的側目。
清蕭園那個妖女已然病了許久,今日聽說就要死了,有許多從未見過她卻是久聞其大名的女人立刻興奮起來,因為在無數次的爭風吃醋中,她們已不止一次聽說烈王娶了她們是因為她們多多少少有點像清蕭園那個女人。
女人多是驕傲的,那個莫鳶兒是個什麽東西?敗壞家風,還生了個野種,哪值得王爺惦著?再說,都過了這麽多年了,保不準老成什麽模樣了,憑什麽拿她們和那個又賤又老的女人比?
然而畢竟惦著,又總想一較高下來讓自己放心,怎奈烈王早已下令,除了蔣媽,任何人不得踏足清蕭園,偏偏蔣媽的口中又套不出一星半點的話,不過看在王爺亦是數年不踏足清蕭園,對那女人又隻字不提,她們便放心了,也便忽略了王爺在看著她們時偶有的失神。
不過今天倒是個特例,因為那女人要死了。當蔣媽失魂落魄的奔進正堂時,她們簡直是歡呼著衝進了清蕭園……若是說她們隻是關心一下即將逝去的人,王爺也不會責怪吧?
而當她們看到那個渾身雪白的女人時,那刺目的白好像真的化作了雪瞬間冷卻了一切。
她怎麽可以那麽美?美得不似凡人。十七年的孤寂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半分痕跡,隻除了白發三千,卻也沒有妨礙她的超凡脫俗,倒更添了奪目之光,這間簡陋的屋子因了她的存在而失了寒酸頹敗,多了風雅清幽。
她隻靜靜的躺在那,好像已經沒了呼吸,長發與衣裙輕輕的飄擺著,仿佛隨時會化雲歸去……
門聲巨響,一個高大的男人出現在門口。
光在他身後靜默,以至於看不清他的神情,卻無端端的認定是那般的失魂落魄。
他仿佛沒有看到她們這群或恐懼或急於向他討好的綾羅珠釵,隻顫顫的喚了聲“鳶兒”就撲到床前。
有人刹那便明白了,有人卻堅持不肯相信,於是將目光齊齊聚在章宛白身上……當年,就是這位烈王妃帶著胄甲未卸的烈王去了莫鳶兒的房間,讓他親眼目睹了不堪入目的一幕……
烈王妃永遠塗著厚厚的脂粉,眼梢畫得如那雪白的女人一般微微上挑著。她目不轉睛的盯著那顫聲呼喚“鳶兒”的背影,手指被帕子絞纏得失了血色。
然而今日的意外層出不窮,當門聲再次驟響,進宮兩年聽說混得很是不錯還英勇救駕的莫賤人的女兒回來了。
那丫頭愈發出落了,眉目神采頗似莫鳶兒,可見又是個不肯安生的主兒,而她身後那位……
不能不說,那個白衣勝雪之人才是今天最大的意外。
他靜靜的立在那,背沐陽光,看不清神色,卻有一種迫人的壓力,如冰山滾雪般寒意漫卷……
烈王府的眾多女眷中,隻有章宛白見過宇文玄蒼。
印象中的煜王年輕冷峻,是一座化不開的冰山,而此刻見他護著那賤人的女兒,竟是溫潤深情至此,手中的帕子遂又清脆的裂了道口子。
當年迷暈了莫鳶兒,將她和車夫擺在一起,終使她被棄清蕭園。本以為除了眼中釘,可是十七年過去了,卻依然霸著王爺的心。她的女兒也果真不簡單,竟是釣了這麽個金龜婿。不過隻聽說除夕夜煜王險些請皇上下旨賜婚,這都快半年了,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而今又在這裏卿卿我我,是做給誰看的嗎?
蘇錦翎,即便你將來嫁了煜王,也不過是個妾,還是要照樣給我行禮的!
眾女已然忘記小木屋裏有個垂死的人,隻將目光對準那雙人影竊竊私語,極是興奮。
一群不知死活的東西。
章宛白冷笑,若是讓蘇錦翎得了勢,再有煜王那樣冷厲殘酷的手段,你們將來還有活路嗎?
眼見得宇文玄蒼護著懷中的人,目光似是極閑淡的掠過蕭索的清蕭園,亦是掠過她。
她莫名的覺得那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雖隻片刻,卻是錐心刺骨的寒冷,她的心神就那般被凍住了一瞬,這一瞬過後,依然有絲絲的寒意自衣褶縫隙間流出。也就在這一瞬,她及時撤掉了唇邊的冷笑,換上端莊得體的笑容,並力圖調動一點親切,款款的走了過去。
她清楚的看到蘇錦翎眸中明顯的厭惡與警惕,卻隻是把下頜抬得更高,笑得更高貴:“王爺一向可好?”
“托烈王妃的福,本王還好。”
這本是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答語,可是配上這樣冰冷的語氣,還有那似笑非笑的唇角,無端端的讓人心底發冷。不過關鍵是一向言簡意賅的煜王竟然對她多說了這麽多字,這才是詭異的源頭,而且那握著蘇錦翎肩頭的手同時緊了緊……蘇錦翎,你有靠山了,是嗎?可又能怎樣?
她佯作無覺,又寒暄幾句,話頭轉到自己的女兒蘇玲瓏身上。
其實,就算蘇錦翎傍上煜王這棵大樹,她也不會多看其一眼,關鍵是玲瓏……
宇文玄蒼感到懷中人似是抖了一下,有什麽就要脫口而出,卻是猶豫,過了半天才擠出兩個字:“很好……”
她在隱瞞什麽?宇文玄蒼微皺了眉,但見章宛白眼中有著同樣的疑色。
章宛白又問了一些,蘇錦翎答得含混,眼睛又不停的瞟著那木屋,最後終是忍不住回了句:“每年八月十五都是探視的日子,王妃若是不放心親眼看看便好……”
說到這,強忍住悲痛。
入宮兩年,每逢探視的日子,她都故意離正安門遠遠的,因為她知道那個幽居在清蕭園的女人不會出現在那,她不想在別人的團聚麵前咀嚼自己的心傷,然而今後……
章宛白瞧著她的心不在焉,心裏惱恨,又不好發作,隻道:“以後就煩請蘇宜人多照應著了……”
雖是懇請,語氣卻極為輕慢。
宇文玄蒼看著她故作鎮定的離去,擁了擁蘇錦翎的肩,輕聲問道:“恨烈王嗎?”
蘇錦翎望著破損的門板,咬緊嘴唇。
“如今你還看不明白嗎?”
她抬了頭,目露疑色。
“靜水流深。有時,遠離也不可謂不是一種保護……”見她依然迷惑,不禁歎息,抬指將一縷發絲別至她耳後:“你知道在你幽居清蕭園的十五年裏,烈王又出征過多少次嗎?”
蘇錦翎不知他為何要忽然問這個問題,她隻知道當年蘇穆風經常講起那個華屋裏的事,提得最多的便是蘇江烈遠征某地,數月不歸。
“當年因為他的一次出征,導致你們母女遭人陷害,而他又多不在府中,若是你們依然生活在那群女人之中,你亦覺得你娘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如此又怎能保護得了你呢?”
“你在替他辯解嗎?”
“我怎會?”轉過身子,擋住那群女人的目光:“隻不過有時人若被仇恨蒙住了雙眼,就難以看清事情的真相。若是烈王當真恨你們,為什麽還要保住你們的性命?為什麽沒有將你們逐出王府?”
記憶翻滾。
那日,蘇江烈劈手斬斷了案幾,生生吐出一句:“我要讓她活受,活受!”
難道是……
……“把這個賤婦丟到清蕭園,一天三餐不得有誤,萬不能讓她早死,否則為你是問!”
難道……真的是她錯了嗎?
與蘇江烈的相見不過數次,每次都能看到他凝視自己的目光,複雜中有著太多的難以言喻,而就在剛剛,那一聲不情願的呼喚卻讓他爆出巨大的驚喜,那握住她的手粗糙而有力,一句“放心”,給的並不僅僅是對莫鳶兒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