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要小心身子,還有婉兒郡主,別讓她著了涼……”
“嗯,你也小心……”
再無他話。
蘇錦翎屈膝施禮,返回馬車。
車子啟動的瞬間,風又撩起了窗簾,她看著那個雲淡風輕的男子抱著小小的女兒,唇銜淡笑,目送她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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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
一襲盛裝的蘇錦翎端坐在鏡前,神色木然的看著鏡中那張妝點驚豔的臉。
然而,圍繞這張臉的簪釵珠環更加驚豔,即便她仿若雕塑般一動不動,它們也在興奮碎閃,似要提醒她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那閃爍的光芒不時掃過,鋪開一片白亮的茫然。茫然之後,是靜止在繁複之間一雙珠粉色的玉質耳環,吊鍾樣的花瓣下,三根長短不一的銀絲亦如她一般木然。
“喜歡嗎?”
她仿佛聽到那人在耳邊輕問。
她不由抬指要碰一碰那好像含苞待放的珍珠大小的花朵……這雙耳環,自他送她那日,就未嚐離身,即便是今天……任憑她們將金冠固定將簪釵插了滿頭,亦不肯用那寸把長的珍珠嵌粉紅金剛鑽寶塔耳墜換了它。
她如此執著,亦不知是為了什麽。
銀絲在指尖的觸動下,終於活潑了半分,她的唇角也跟著翹了翹。
鏡中便露出半張笑得幾乎開了花的臉,是那個給她梳頭的福壽雙全的女人。
今日之前,出嫁隻是個概念,然而自卯時起,一夜未眠的她便墜入一場夢幻,隻看著一張張喜氣洋洋的臉在眼前晃動,隻聽著一句句祝福和歡笑在耳邊飄過,而她,成了眾人圍繞的中心,卻好像不知他們為什麽而開心。
周圍歡樂滿滿,心底卻是空空的,如果敲上去,一定會發出輕輕的回聲。
“……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有頭有尾,富富貴貴……”
喜娘終於嘮叨完畢,領了賞錢,笑盈盈的退下了。
鏡中又現出一張臉,是蘇江烈。
在這樣一個大喜的日子裏,以烈王妃章宛白為首的烈王府女眷集體缺席,而應在外守候的蘇江烈卻一直待在女兒閨房,看著女兒的背影,一瞬不瞬。
此刻,他站在她身後,父女二人於鏡中對望,卻無一言,襯著門外的歡聲,顯得分外清寂。
良久,他方伸出一隻手,似是猶豫,卻又極生澀的搭在女兒肩上。
的確,他很少有這種對人親昵的舉動,他是個硬邦邦的人,莫鳶兒早先就說過的。
想到那個女人,唇角不覺現出溫軟。
“錦兒,你今天真美,就像你的母親……”
二人不覺同時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傷悲。
“她今天一定很快樂,就像爹一樣……”
拍拍她的肩,似有千言萬語,卻隻道:“爹本不想你嫁入皇家,可是緣分如此。清寧王是個好人,跟了他,不論過往有什麽,都隻是過去了……”
長睫一顫,空空的心裏劃過一個雪色的身影。
今天,亦是他迎娶絡月郡主的日子……
“爹看得出,清寧王很喜歡你,一定會待你好好的,隻是人在一起相處,就難免有矛盾,若是覺得委屈,就回來住幾日,若是氣不過,爹就幫你去揍他……”
忽然想笑,卻有淚滑落。
這就是她的父親,嘴笨舌拙卻總是在關鍵時刻解她於危困的父親。在絡耶煽動叛亂劫她出逃之際,是他率先趕去看她是否安然,結果被毒粉迷了眼,又被叛軍圍攻,身受重傷,險些喪命,直到現在,這個原本強悍的男人因為傷重未愈,筆直的背略有彎曲,卻更像一位對女兒極盡嗬護的父親。
“大好的日子,哭什麽,快把這個吃了……”
捧到麵前的是一碗糖水滾蛋。
蘇錦翎方要伸手,卻見他拿起銀匙,舀了雞蛋,喂到唇邊。
咽下喉間哽咽,默默接過。
“今天還是你的生辰呢,十八歲了……”他喟然長歎,自袖中取出一物。
紅綢包裹,極方正。
“這個你拿著,嫁妝是嫁妝,女兒家還是要有些私房錢的……”
敲門聲響。
“王爺,吉時到,姑娘該上轎了……”
二人的神色齊齊一滯。
蘇江烈笑了笑,笑容滯澀,似是自言自語道:“是啊,吉時到了,誤了就不好了……”
他伸了手……常年習武的手指骨節粗大,剛勁有力,然而此刻卻是顫顫的,自那鎏金的托盤取了紫金飛鳳玉翅寶冠……
銀絲的珠絡劃目而過,眼前霎時隔開一層珠光碎閃,頭上霎時一重,那標示身份標示尊貴的重量仿佛也隨著泠泠之音落進心裏,填滿了空洞。
一片紅雲飄落,將她徹底籠在一片喜氣中。
喜娘進來攙住她,向門外走去。
“錦兒,”身後有個聲音急急喚住她,有些低啞:“你能不能……”
她頓住腳步,心間的沉重漸漸化開,及至翻滾。
回了頭,依然隻見一片紅雲,然而,仿佛看到那個硬朗的男人正在期待的看著她。
那是她的父親,不善言辭卻是極盡全力為她設想的父親,原來這一世,她並不孤單。
“爹,”出口的聲音竟是嘶啞滯澀:“你要保重身體……”
未及聽到回應,便匆匆出了門。
喜娘極善解人意的遞上塊帕子:“姑娘先別急著哭,等上轎了再使勁哭不遲,哭得越大聲越吉利……”
不知邁過幾道門檻,不知穿過幾道回廊,隻聽歡聲愈烈,不時有歡慶的彩屑金紙飄入蓋頭拂動的視線中,又被她踩在腳下。
腳步愈發虛浮,竟是漸生怯意。
團蝶百花煙霧鳳尾裙長長的拖在身後,裙擺綴有無數流光溢彩的細碎晶石,每動一動都是奪目,每走一步都是沉重。
她就要嫁了,走出這個門,她就要嫁了……
而今,才仿佛從夢中驚醒,麵對這個似是突如其來的現實,一時竟不知自己因何要嫁,一時竟想擺脫喜娘的攙扶逃走,可是,她要逃到哪去?
身子忽然一輕,繁複的鳳冠撞在一個結實的胸口,弄得珠絡鈴鈴作響。
是蘇穆風。
按習俗,兄長要將妹妹抱上轎,送她至夫家。
這是錦兒,是他一心想嗬護的錦兒,今天,他以兄長的身份為她送嫁,從此,她便是別人的妻。
這是錦兒,是他自六歲起便心心念念的錦兒,今天,他終於可將她抱在懷中,卻隻有短暫的幾步路程。
這是錦兒,是他竭力想要保護的女子,卻是錯過了這次北上,於是便錯過了她。
想笑。
即便沒有錯過,又能怎樣?他與她,隻是兄妹,注定此生無緣。從今以後,他隻能寄思念於長風,然而,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會默默守著她,不讓她受一絲傷害。
“哥……”
他聽見她在喚她。
是的,他在她心中,隻是兄長。不過也好,畢竟這世間的千萬人中,隻有他有機會抱著她,送她這一程。
“錦兒,嫁了人,就是大人了,要管整府的人。你性子弱,千萬別被人欺負著,尤其是開始,必須給他們個下馬威!遇了事也別壓在心裏,就跟清寧王講,他要是不管,就來告訴我,看我怎麽修理他!”
真是父子倆,連祝福的話都如出一轍。
笑與淚同時掛在唇角。
“錦兒,你能嫁給清寧王,我也就放心了……”
他還想說什麽,然而已經走到轎旁。
“錦兒,”他語氣極低,帶著喑啞:“我會看著你的……”
懷抱緊得令人窒息,然而終是一鬆。
轎簾滑落,霎時隔絕了光亮和溫暖,然而爆竹驟響,鼓樂齊鳴,夾雜著無數歡聲,更將她隔絕在一片孤寂中。
喜娘敲著轎子喊:“姑娘,快哭啊,使勁哭……”
有淚滴落,她卻是緊緊咬住了唇。
轎身一震。
她不禁握緊了雙手。
轎子似乎依然停滯在原地,然而通過那時而飄飛的轎簾於縫隙處不斷移動的路麵可見,轎子已經上路了。
她放下點金綴玉的蓋頭,冰涼的指捏了捏手腕,再次將兩手交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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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可謂是除卻三百年前顧騫太尉同日嫁二女——一為廣陵王王妃,一為鴻臚寺卿夫人之外最為熱鬧的一日,因為這一日,煜王要迎娶肅剌前來和親的郡主,清寧王亦要迎娶烈王庶女曾經救駕有功的宮內紅人為王妃。
然而若說熱鬧,自是因了清寧王迎娶正妃。
這位清寧王可是傳奇般的人物,且不論戰功赫赫,單就婚姻一事就是個懸念。皇室成員皆是早早成家立室,而他隻要一有人提親就緊急病倒,幾次三番的幾乎一命嗚呼。這麽些年來,全帝京的人都在眼巴巴的等著看他那位“命中注定”會是何等人物,等著看到底是哪位女子會成為這位嬌貴王爺的“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