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柳齊靜立一旁,仿若嵌在暗中的一道影子,隻眼珠間或一斜,瞥向案邊之人。
奏折鋪在案上,墨跡已幹,那人卻依舊執著筆,已是默然半晌。
良久……
“已是拜過天地了?”
他聲音低啞,卻在空蕩蕩的殿內蕩著空洞洞回聲。
“是……”吳柳齊躬了躬腰,小心翼翼道。
半個時辰前,他已是匯報一遍,可是……唉,皇上這心裏還是放不下啊。
“路上出了點小岔子,好在還算順利……”
“嗯,你下去吧。”
“是……”
再不動聲色的瞥了皇上一眼,躬身而退。
終於隻剩下他一人了。
宇文容晝默然良久,從衣襟內取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
那紙看似已藏了多時,且經常取出查看,所以邊角都磨起了毛。
他再次展開,再次細細的看著那已爛熟於心的字句,唇角紋路漸深,終歎了口氣。
“容瀚,這回你該放心了……”
紙抖了抖,湊近吹亮的火折子邊,頃刻燃燒,蔓延的吞噬著……“皇兄”……“玄逸深愛”……“錦翎”……“賜婚”……“不要怪他”……“心願已足”……
火光照亮了宇文容晝的臉,幾分欣慰,幾分憔悴。
他一瞬不瞬的看著紙張卷化成灰。
紙張左下角的劍蘭剛伸展了枝葉碰觸到火苗,轉瞬卷曲成灰,終至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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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內,燭光搖曳。
蘇錦翎低著頭,蓋頭縫隙中正好可見光影於逶迤在地的裙擺上晃動。
外麵的歡聲時不時就傳至耳邊,她卻恍若未聞,好像今日的一切歡樂均與己無關,唯有……方才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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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對拜……”
讚禮者剛高唱到此,忽聽得一聲“慢!”
眾皆循聲望去,但見三個打扮齊整的內侍端端的立在喜堂門口,恭敬施禮後,道:“煜王遣咱家來給清寧王送新婚賀禮。”
所有人都是一滯。
如今,雖再無一言談及蘇錦翎與煜王如何如何,然而所有人皆是心照不宣,而今清寧王大婚,煜王卻在其拜堂之際送來賀禮,不知所謂何意。
蘇錦翎已是咬緊了唇,交握在身前的手攥得緊緊的,指節泛白泛亮。
宇文玄逸自是留意到她的異樣,隻微微一笑,朗聲道:“但不知煜王送了什麽賀禮?”
內侍頭半低,擎托盤奉上:“王爺說,請清寧王和王妃當場驗看。”
宇文玄逸點了點頭。
福祿壽喜就要上前接禮,那內侍卻不動聲色的繞過他,揭了其上紅錦,拾起一物輕輕一抖……
頓時,滿堂嘩然,竟是驚讚。
耳邊傳來宇文玄逸的笑語:“王妃,不想看看四哥送了何物?”
纖指輕將那鑲金綴玉的蓋頭掀了一角,金絲穿就的掩麵珠珞搖搖晃晃,珠光耀目,卻難以抵擋那鋪在眼前之物的風采。
那是一件嫁衣。
仿佛是銜了黃昏最旖旎的一朵雲霞裁製,雖是靜靜的呈在那,卻似在飄,且周身好像環繞著輕霧流嵐,極盡飄渺。
上襦極為修身,一隻紅絲繡製的鳳凰自左胸前盤旋至裙擺。風眼是一枚晶瑩璀璨的水晶,其下碎鑽呈扇形排布,愈向下愈小,及至如絲線般滲入紋理,卻又於近裙擺處漸現,勾勒七彩尾羽。
裙擺飄搖,無風自動,好似遊水月華,傾灑流瀉。僅是看著,便可想象穿上這樣的嫁衣該是怎樣的優美動人,風華傾世。
且每個人都能看出來,這一身流霞般的嫁衣正是為這位清寧王妃量身定製,究竟是傾注著怎樣的深情才能將每一處細微均契合了她的身段、氣度以及暫時看不到卻可以想象的容貌、神韻……
隻可惜這樣舉世無雙的嫁衣,偏偏是銀紅色的,這側室的黯淡怎比得了正妃的燦爛?
那內侍似是猜曉了眾人心思,隻唇角一勾,展示嫁衣的手徐徐一轉……
恰有風吹入,吹動了繚繞嫁衣的輕舞流嵐……
卻原來是用極輕極柔的鮫綃所製,飄飛之際,露出內裏衣裙的大紅如血刺目……
一股熱流直衝向眼底。
手一顫,蓋頭滑落,隔開了那刺目的鮮紅,卻有一滴淚,落在交握的手背上。
“煜王真是‘有心’了!”
周遭一片震撼中,宇文玄逸的聲音依舊平穩悅耳。
“本王收下了,改日親自拜謝煜王……”
“六哥……”
宇文玄錚氣不過,就要衝上來,卻被宇文玄瑞攔住。
“這賀禮不錯,就是來得遲了點。”他搖著羽扇睨向讚禮者:“這堂還拜不拜了?”
讚禮者方緩過神來,高唱道:“夫妻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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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疊在腿上的手動了動,又停下,指尖已是滲出微微的汗意。
屋子很暖,卻沒有燃炭火的碎響,這種暖不疾不徐綿軟和煦如春風,感覺就像置身昭陽殿……莫非這就是清寧王府以柏陽山的暖玉新建的“暖玉生香閣”?
正待查看,忽聞門響。
手立即攥緊。
隻聽那腳步輕輕,進了門,卻又站定,似在一瞬不瞬的看她。
她不敢出聲,連呼吸也屏住,心跳卻是劇烈,一下一下的幾乎要從胸口蹦出來。
“錦翎,你終於嫁給六哥了,真好……”
是宇文玄錚,聲音異乎尋常的平靜,卻是輕柔得讓人心疼。
心跳平息,正待說什麽,一個聲音忽然傳了進來:“我說這酒喝著喝著人卻怎麽不見了?原來是跑到這來了。說,是不是打算說你六哥的壞話,讓他一會無法洞房?”
一陣大笑打斷了宇文玄瑞的調侃,人們霎時湧了進來,瑞王立刻變成維持秩序的正義化身,帶領宇文玄錚奮力抵擋眾人“新婚三日無大小”的興奮。
“不能碰,千萬不能碰,否則清寧王會生氣的,後果會很嚴重的……”宇文玄瑞刻意尖叫。
眾人大笑。
雖不曾聽聞清寧王與這位王妃曾有怎樣的韻事,因為毫無征兆的,清寧王就請皇上賜了婚,不過僅看拜堂之際的處處維護,抱著王妃走過擺在洞房門口一串麻袋,聽著喜娘念著“傳宗接代……五代見麵”時眼底眉梢流露的情意,便知清寧王對其用情至深,終可慰藉這多年的孤單,不禁生出諸多感觸。
“王爺來啦,快讓開,讓開……”
見眾人湧入洞房,福祿壽喜生怕他們對王妃上下其手便急急找了宇文玄逸過來。
“快,讓王爺挑蓋頭。”他將那福壽雙全的婦人往前一推。
眾人便笑:“明明是王爺大婚你怎麽卻比王爺還要急?”
福祿壽喜再次弄了個大紅臉,嚷道:“你們懂什麽?”
眾人再笑:“王爺快點吧,連我們也等不及要看王妃的模樣了……”
的確,能引得宇文玄逸動心且還這麽精神抖擻的堅持到現在的“命中注定”到底生得如何貌美如花倒真是一大懸念。
宇文玄逸接了秤杆,微微的笑意竟是難得的現出幾分緊張,引得眾人偷笑,卻也跟著緊張起來,繼而屏氣凝神。
秤杆輕顫,挑著搖曳燭光,緩緩前進,在接近那鑲珠繡金的蓋頭時仿佛停頓,卻於下一刻輕輕一動……
紅雲飄落,珠絡輕搖,如玉花顏若隱若現。
喜娘是被福祿壽喜掐了一把才尖叫出“稱心如意——”
珠絡碎響,劃開兩邊。
抬了眸,對上他的驚讚……
今日的他別了慣常清寒的冰色,換成這鮮豔的大紅,恍若盛開的曼珠沙華,更襯得他麵若敷粉,妖冶魅惑,然而那眸底卻無半分魅色,而是清幽靜寂,如不見底的深潭,倒映她的失神。
心頭無端端的一顫,忙垂了眼簾。
餘光卻是瞥見他唇角一勾,盡是滿足與寵溺。
“行了行了,看到了吧?快出去快出去……”
福祿壽喜也不管賓客是不是朝廷大員,一味的往外攆,反正“新婚三日無大小”嘛。
“是啊,各位大人先出去吧,新人要換妝了……”
眾人吵吵嚷嚷退出,單宇文玄逸留了下來,坐在她身邊,她便往一旁挪了挪。
他仿佛毫不在意,牽過她的手握在掌心:“累不累?”
搖頭。
將滑落下的一根珠絡輕輕挑起,別至冠旁,手卻沒有離開,指愛惜的拂過她薄薄的耳輪,眸底搖曳燭光,如星碎閃。
她依然是避開了。
他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累了就睡一會,我去應付他們,不讓他們過來吵你。”
身子忽的一輕,便見那沉重的鳳冠離她而去,被一雙優美的手放置案邊。
沒有那些耀目的裝飾,她依然美得動人,卻是那些閃爍的東西汙了她的顏色,阻了她的光彩。
很想抱她一抱,然而隻是笑笑:“這樣會舒服些。你先歇著,我一會再來陪你。”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追隨他而去,卻見門扇一閃,轉瞬沒了他的身影。
心莫名的變得空落,竟想將他喚回來。她不願意一個人待在陌生的環境,雖然這個環境可能就是她未來要長期的也有可能是一輩子要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