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還是去看看吧……”
宇文玄逸對上福祿壽喜說不好是擔心是促狹還是幸災樂禍的目光,隻望向夜幕中那被桂花樹枝隔作一片朦朧的昏黃。
昨晚比這個時辰回來得還要早些,她都已經睡了……
在福祿壽喜不懷好意的一再催促下,也在自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思念下,他推開了暖玉生香閣的門……
迎麵而來的,是一個個或立或坐或笑或嗔的女子,既有端莊貴重的大家閨秀,又有我見猶憐的小家碧玉,即便姿色稍遜者亦有可人之處,均身著紅粉黛綠紺羅紫的襦衣羅裙,布於一張張畫紙上,或懸或鋪的擺了一屋子,似喜還羞的看他。
終於明白福祿壽喜說的“王妃讓小的們在屋裏忙活了一下午”所指何意,想到那小人兒氣得要命還佯作鎮定,忍不住唇角勾笑。
於是也沒有急著去看她,隻在畫前逐個駐足,貌似欣賞。
在床上裝睡的蘇錦翎隔著紅綃帳見他笑意盎然,偶爾還點點頭,似是頗有好感,心裏的火就噌噌的往上漲。
雖然她也知這種情緒莫名其妙……他喜歡誰與她有什麽相幹?可就是控製不住。
男人,果真都是好色之徒!
今天那個穿得花裏胡哨的媒婆說得不錯:“世間的花這麽多,你就是管得了他不在園子裏摘,還管得了外麵的花香往裏飄嗎?還不如把花挪進來,是修是剪隨己願。”
可這和她又有什麽關係?
索性把將空翠堂吵得椅飛桌跳的媒婆們手裏的畫像都留下,這麽多的花,任由他自己挑去!
她也知道,宇文玄逸一向魅力無邊,若不是有“命中注定”之說,這清寧王府怕不會像如今這般清淨,而眼下“婚煞”已解,不知有多少姑娘按捺不住了,再加上太子被廢,他又成了下一任太子候選的熱門人物,自是想借此嫁入府中,隻要門第不是太低,將來至少能撈個貴人當當。
這個時空,女人是把嫁人當做事業的,她怎好阻人前程?況且,她遲早是要離開的……
“怎麽不見徐若溪?”
話音方落,便見蘇錦翎噌的跳下床,奔到門邊:“秋娥,去把蠟燭再拿兩支……不,拿十支進來!”
“這屋子還不夠亮嗎?難道有什麽重要的話要與本王秉燭夜談?”
的確,今日屋裏已燃了十盞燈,畫中美人在光影之下更顯嬌媚。
“今天來說媒的人多,我隻是把畫像都接了,並沒有細看,所以也不知道徐姑娘是否在裏麵,待會王爺自己仔細尋了,若是不見,明日打發人上門討要便是!若不然……直接把人接過來,自是比畫像要來得真切!”
宇文玄逸仔細看她,眼底燭光閃動:“今晚吃的什麽?看來本王不在這兩日他們刻薄了你,竟在菜裏下了這麽多醋……”
她怒火更盛。一是氣他調侃自己,一是氣自己莫名生氣又無法遏製。可她憑什麽生氣呢?現在這種古怪的情緒連自己都討厭!
抓了貂絨風麾披在身上:“王爺慢慢欣賞,錦翎就不打擾王爺了……”
身子一旋,剛邁出一步的她就被拉了回來扣在懷中。
眼底是滿滿的笑意,唇邊化開一片溫軟。
蘇錦翎,你敢說你這心裏對我就無一分一毫的在意?
她的抵抗對他而言無異於蚍蜉撼樹,他牢牢的鎖住她,任她折騰,唇角笑意蔓延。
她自是掙不過他,怒極,拚命掰他固定在腰前的手:“放手!”
淚卻掉了下來。
他裝作不知,隻摟著絲毫不肯合作的她在畫前逐一駐足。
“你看,這女子定是撲了許多的粉,連畫都顯得蒼白不實在……這個呢?胭脂過重,倒顯得老氣……這個,雖然看似貌美,可你看到她穿的是長衣,定是想掩蓋不很纖細的腰肢……還有這個,以扇掩麵,要隱藏什麽呢?再看這張,這哪裏有人,分明是一堆衣服並首飾,想來也自覺難以見人,於是拿這些東西來糊弄人……”
她咽下哽咽:“若同王爺比,她們自是要遜一籌,卻不知這世間難有盡如人意之事,若是如此挑剔,終難完美……”
“我倒不覺,這世上分明有一個人,或許也有著這樣那樣的小毛病,可無論她是喜是怒,是笑是愁,每一分每一毫都是那麽的合我心意……”
他的聲音那樣低,那樣近,柔柔的氣息劃過耳畔,仿若春風吹皺了水麵。
“既是如此,那明日就派人接她過來吧……”
輕笑:“偏要這般賭氣嗎?這些畫像都是你擺在這的,既是不喜歡,為什麽還要收下?”
“誰說我不喜歡了?”
“錦翎,你的心思,已是明明白白,為什麽不肯承認呢?”
她的心思?
她的心思一片混亂。她心裏應該是裝著一個人的,那個人依舊在,依舊時不時的刺痛她的心,她的耳上依然戴著他送的墜子,立春那日,她依舊把他當年親手做的彩勝拿出來,對著失神良久……可是從什麽時候起,她開始顧念身邊人的感受了呢?
除夕夜的梅園,當宇文玄蒼說要帶她走時,她想到的是他,是他病重之際丟落在她耳邊的“別離開我”。
夜深之際,他擁她入懷,她分明是知道的,然而究竟是為了那份可驅逐她體內陰寒的溫暖還是不忍他尷尬,她可以與他保持著心照不宣,而一旦哪一夜他沒有出現,她的心裏也會湧起淡淡的失落。
他會吻她,可她究竟是有感於他的深情遂懷著一顆歉疚報恩的心還是神智迷亂,所以沒有拒絕而是沉醉於他的懷抱?
每每思及這些,她都很想盡快離開這團混沌,然而當她今日麵對這些畫像時,想到終有一天,他柔軟的目光裏不再有她,他懷裏所抱的人不再是她,那些溫存的話隻說與別人聽,而他的心裏……會住進另外的人,竟會無端端的手足發涼。
會因為他的病痛而擔心而難過,會因為外界對他的不公而憤怒而焦急,會因為不想看到他驟然劃過黯然的目光而不再提及當初所托……
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就像他的體溫般悄悄的融進了她的血脈,竟讓她能如切膚般感受到他的心緒。
完全是不知不覺的,可這一切本不該有的,她心中隻應該有一個人,是她心心念念許久的人,為他哭,為他笑,為他憔悴,為他心傷,他們在一起經曆了那麽多,可謂生死與共,然而她怎麽可以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動搖了信念,改變了心意?
有一個答案在心底呼之欲出,卻被她強行打散。
不,不可能,她隻是……隻是奉瑜妃之命要照顧他,隻是為了報他多次救自己的恩情,隻是不想傷了他的心……
她不是水性楊花的女子,她也不想他繼續誤會,所以她必須離開他,盡快離開……
“王爺,錦翎的心思隻有一個。錦翎此前拜托王爺的事……”
他的懷抱霎時一僵,沉默良久,再開口時語氣遽然變得冰冷:“我答應你的,決不食言!”
而後,案上描著蝶戲水仙圖案的燈盞忽的倒地,一聲碎響後,火苗舔上了落地的畫卷,那幅美人圖頃刻燃燒起來,火苗抖了兩抖,又搭上了旁邊的畫卷……
火勢於瞬間飛竄。
她不禁失聲尖叫,可是宇文玄逸毫無躲閃之意,直到火光將他們包圍,直到外麵傳來“走水”之聲,他方護住了她,踏焰而出。
下人們提著水驚慌失措的撲救,他卻是擁著她立在一旁,冷漠的看著眼前這團熱鬧。
火光躍動,於他臉上跳躍妖嬈,然而那神色卻是無法融化的冰寒。
好在隻是燒了畫像及屋內細軟之物,火勢亦很快被控製住。
下人來報時,他依然神色冰冷,隻漠然點了點頭,似是自言自語道:“這房中的火好滅,然而這心裏的火……要如何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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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四年三月的《京城彩韻》上載:二月初四,有媒人入清寧王府提親,奉美人畫像數卷,陳於室內。是夜,火起,畫像盡沒。
補記:起火處——後院。
意思再明顯不過了,自此,關於清寧王妃的記載開始多起來,但凡看了這些記載的,大多息了要將女兒嫁與清寧王的念頭,當然,也有例外……
景元三十四年五月的《京城彩韻》又載:四月初十,上嫁依薇公主與肅剌。上攜王公貴族送公主於北郊,由禦前侍衛蘇穆風將軍代為送嫁。清寧王妃亦在送行之列,臨行依依,灑淚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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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天浩瀚,碧草無垠,一列送親的隊伍於蒼茫中逶迤前行。
蘇穆風騎在馬上,望著四野平曠,不禁感慨萬分。
去年秋天,錦兒隨皇上北上肅剌,險些成為和親的公主,好在清寧王及時請上賜婚,才得以回到天昊。
他始終不明白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導致一切會陡然逆轉,快得讓人應接不暇,然而半年的時間即將過去,再如何的突兀,也會在時間的長河中慢慢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