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舉目四望。
方才有人在時還不甚覺,可是現在,隻有他自己,整間房子,整顆心,都無法遏製的空起來。
隻因為,少了一個人。
初時,他來回踱步,走走停停,不知道該做什麽。現在,他坐在蘇錦翎平日看書的荷花榻旁,撫摸靜躺在上方的《京城彩韻》,想起每每見他提前回府時她放下書本露出的欣喜……
《京城彩韻》她每期都留著,不過他知道,隻有記錄他與她的內容才會被她反複翻看,以致於那合攏的書頁邊緣明顯的深上許多。
他再次望向那張覆著錦帳的檀木大床……他特意放下簾帳,因為那上麵太空落了,空得讓人害怕。然後又忍不住一望再望,好像下一刻就能看到那緊閉的帳簾嵌開一道縫隙,而縫隙邊上搭著她纖細的指……
明知不可能,卻忍不住如此希望,就像他聽了何齡泰的再三擔憂後,一向能謀善斷的他竟然跑到熙安府,固執的騙自己蘇錦翎不過是離家出走,什麽奉仙教的劫持就是她一手安排的,隻不過是因為和他賭氣,可是他分明知道她沒那麽多鬼心思。
他還是尋遍了熙安府的每個角落,內力頗深的他竟有些氣喘籲籲,可是他不敢停步……蘇錦翎慣於迷路,熙安府又這麽大……
可他注定是失望的。
天黑時,他又開始幻想蘇錦翎回心轉意回到王府了,然而等待他的又是一場空茫。
送走了焦急的蘇穆風,如今,他隻能靜坐房中。
暖玉的房子一年四季皆溫暖如春,可是他卻覺得今夜的暖玉生香閣格外寒冷。
以往倆人鬧了別扭,隻要他遠遠的見這屋子的燈是亮的,心就安了。可是他今日身處其中,心卻不知在何處。
何齡泰說早上遇見蘇錦翎時,她的臉色很差,莫名其妙說出的話似是有離開之意。
錦翎,即便沒有今日之事,你也準備離開我了嗎?
案上正攤著那個小小的包袱……
幾件換洗衣裳,一個漆木匣。
他知道,這是宇文玄蒼的東西。
心裏不是不別扭,但仍打開了匣子。
最上方的,就是他送她的木雕鴨子。
他小心拾起,依稀回憶起當時的緊張……他忽然想,如果可以讓她不遭逢此難,他願意像曾經那樣永遠的默默的守著她。
匣子邊上有幾個錦袋,一個卷的是百萬兩的銀票……想來是蘇江烈給她的私房錢,一個是……
輕飄飄的。
打開……
從裏麵飄出幾片幹燥的花瓣,淡淡的粉色。
他有些奇怪的拈起……
早茶花?!
心猛的一顫。
那是他們大婚後的第一個內廷家宴,他為她綰了枝早茶花……
他早已忘了,她卻還留著。這些平整的花瓣,連花梗都沒落下,可知她是費了多大的心思小心保存,可是他從來不知道。
他到底還錯過了什麽?
將首飾一樣樣拿起,下麵的一層都是他這回帶她出去玩時沿路買的小玩意。
唇角微勾……這個傻丫頭,不知道財不露外嗎?倒把這些不值錢的玩意藏得緊。
可是笑意忽滯……這些東西怕才是她心中的無價之寶吧。
喉間發澀。
又自最底層拿出一塊冰藍的布條……因當年的投毒一事,二人都誤會了對方,以至於誰都不好意思先開口說話。而他分外思念她,便趁夜在窗外偷看她,結果被墜兒發現。他倉皇逃走之際,衣袍刮在了窗邊……於是這布條便落在她手中,藏於枕下……
錦翎,你把和我有關的一切都帶走了,除了我……
拿起那幾件衣裳,上麵依然留有她的餘香。
她的衣裳不少,平素卻隻喜歡穿這幾件,簡簡單單,連花都繡得極少。
他展開一件湖碧色的錦衣。
裏麵忽的有幾樣東西零零碎碎的落在地上。
伸手撿起。
目光在觸及上麵的龍鳳圖案時忽的滯住,一時竟是胸口發悶,不能呼吸。
是宇文依薇送給她的小孩衣服,男孩女孩各一套,那日在溫泉時她喜滋滋的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拿出來給他看。
“玄逸,我想要一個孩子……不是為了那個位子,隻是想要一個你和我的孩子……”
“玄逸,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玄逸,你說孩子是會像你多一些還是像我多一些?”
“玄逸,你說我們的孩子將來要叫什麽名字?我們不要皇上賜名好嗎?我想你給他取個名字……”
“玄逸,我喜歡你……”
他攥緊了那精致小巧的衣物,心上的裂痕再次延長,加深,滲出鮮紅的血汁。
自去了溫泉,她就開始堅信自己很快就會有孩子的,床弟之事不用他說服她就肯主動了。
他倒覺得那就是個傳說,不過隻要她開心,比什麽都好。
她是那麽的想要一個孩子,一個他與她的孩子,而今終於心願得償,可是……
若是沒有這場磨難,若是她已經知道自己懷了身孕,那麽第一個告訴他這個喜訊的會不會不是別人?於是一切嫌隙皆煙消雲散,他們又會和好如初……
今天早上,他明明看出她不舒服,隻因了齊連嬌的一句話……“是不是夜裏難眠?夜夢繁多?王妃千萬不要思慮太多,勞心傷神啊……”他就認定令她深夜難眠的人不是自己。
若是當時他沒有收回手,若是即時送她回府,是不是現在就可以與她一起分享這個喜訊?
齊連嬌果然不簡單,可是如果心無芥蒂,他又怎會輕易猶豫?他收回手的時候,他看到她神色黯然,他卻狠心的不去理她。
他竟為了一句挑撥之言傷了她,他是怎麽了?
他果真是不如宇文玄蒼的,宇文玄蒼尚且知道有“不三不四的人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讓她傷心”,他卻蒙在鼓裏。
齊連嬌到底同她說了什麽?她為什麽不告訴他?
不,她說了,隻是他當時糾結於她在夢中喚出的那個名字,糾結於自己一片誠心對她而她怎麽還忘不了那個人?他隻當她是無理取鬧,卻被她當做是在維護齊連嬌,讓她以為他移情別戀。
被不相幹的人離間,竟是如此簡單。
原來他對她不過如此,還以為自己滿心裏裝的都是她,果真是自以為是!
既然以前他可以在她念著那個人的情況下默默的守護她,幫助她,甚至偶爾會希望她和那個人在一起,隻要她快樂。他可以不顧父皇降罪從絡戈身邊把她搶回來,可以舍十年陽壽為她求取一瓶解除餘毒的靈藥,可以耐心的等她心甘情願的愛上自己,為她對自己的一點小小親近而驚喜萬分,可以在她夢中呼喚那個名字的時候冒充那個人握住她的手說“我在”……可是為什麽現在的他僅僅因為她的一個夢就無法忍受?況且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到底做了個怎樣的夢?
他給了她解釋的機會嗎?
沒有。
他隻在憤怒著,為著自己的顏麵堅持著,心裏卻渴望她能來找他。隻要她肯出現,他一定要歡喜得瘋了。
他們一路走來,有過不少磕絆,他以為他們會同從前一樣,總有一日會雲開霧散,他也在尋找這個時機。然而最近朝廷有些波詭雲譎,皇上又忽然說要將齊連嬌賜婚給他……她定是也有所察覺吧,他不想兩人相對時再起齟齬。
於是沒有陪她,隻通過秋娥得知她是否用膳了,是否認真吃補藥,晚上是否睡得安穩……
她好像與平日沒有什麽不同,誰也沒有想到她竟打算離開他。
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她定是很絕望吧。
也難怪,以往但凡有了麻煩,他可以同玄瑞、玄錚商量,可是她呢?十五年的幽居生活,已讓她不知該如何向他人傾訴心事,而她又極少回烈王府,即便回去,有些心思也是不能同父親、兄長講的,她又慣於報喜不報憂。她也沒有朋友,樊映波沉悶冷漠,秋娥一團孩子氣,玄錚也不方便……
平日裏她對下人恩威並施,成熟穩重,然而在他麵前,卻溫柔體貼,軟語呢喃,時而垂淚撒嬌,盡是小女兒情懷。
他忽然發現,原來她是把他當做了至親至愛的人,她能親近的人隻有他,隻有他啊。
可是他呢?隻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的挑撥,隻為了一句沒有他的名字的夢話,他就拂袖而去。
他曾那麽珍惜她,一點點的去獲取她的真心,在她毫無保留的開始依賴他信任他後,在她為了挽救他的性命為了讓他“完好如初”不惜舍了十年陽壽之後,在她對他傾訴自己的真心實意之後,在她完完全全的將自己交給他後,在他得了她的心甘情願之後,在她由初時的連碰都不肯讓他碰一下到不顧危險的要為他生兒育女後,他卻無情的推開了她。
這些日子,她是如何心力憔悴的恐懼著齊連嬌的存在,糾結著他的冷漠?今日,她又是如何含笑應下皇上將那個屢次三番欺侮她大行挑撥之能事還想要至她於死地的女人賜婚與他的旨意?
如今,他終於可以想象她的心碎欲裂。
他冷落了她,傷害了她,而她就這樣突然消失了,萬一……不用等到萬一,他已是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