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現在分明好得很。
不過也難怪,有了期待,怎能不精神爽利?而這樣徹夜的燈火通明,無疑是在無聲的拒絕他,怕他乘“虛”而入罷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忽然不明白自己這些年都做了什麽。
前塵往事恍若一夢,他隔著搖曳的樹枝望向對麵,但覺對麵的燈光亦是一個夢,隻是無論是哪個夢,都距離自己很遠。
他躺回到床上,閉了眼,無限疲憊,又難以入睡。
自書裏翻出她的小像,於黑暗中端詳著,仿佛看到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盈盈的笑意,她淡淡的哀愁……
這個小像是新婚之夜畫的。那夜,她滿身防備,他本想逗逗她,結果被她摔碎了他為她精心準備的禮物。
他是很生氣,不過剛走出門便後悔了。
他與她的新婚之夜,他怎麽好留她獨守空房?
卻不好意思回去,隻在雲夢齋張望對麵的動靜,百無聊賴之際,便畫了這張小像,卻不想成了孤單時的慰藉。
其實哪用得著對著小像,隻需閉了眼,她的模樣就清晰的浮在眼前。隻是他不敢伸手,怕撈得的僅是滿懷的失望。
或許他不應太貪心,她已是陪了他這麽久,然而初時,不正是為了調查宇文玄蒼變心的真相才使得二人走到一起嗎?而那件事,早在回到天昊第二日他便已調查清楚,卻一直沒有告訴她。除了因為即便她知道亦是無能為力,萬一衝動行事還會引來危險,另外便是他的自私了,他怕她一旦知曉,明白了宇文玄蒼的委屈與苦衷,會離開他,即便不離開,心亦會跟了那人而去,他又當如何?
他與她的生命本該沒有交集,是他強留她在身邊,她卻是跟著他擔驚受怕,受盡苦難,以致淪落到今日的地步,而今她終於有了想去的地方,那人亦會好好對她,而他們本就是一對,至於他……是應該放手了。
手緊了又緊,終沒有丟開那張小像。
他重又將它夾到書中,放在枕下,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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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蒙中,聽到她在哭。
最近不知怎麽了,隻要一入夢,便會覺得她在哭。
他曾數次驚醒,數次麵對黑暗和孤寂,終於累了。
不過是夢而已。
所以不再醒來,因為隻有這樣,才可以騙自己說她就在身邊。
或許是因為福祿壽喜的一番話影響了自己吧,誰知道那夜她在哭什麽?或許是因了那人……
他索性沉下心,一任那哭聲在耳邊起伏。
不僅是哭,還在說話,隻是聲音太小,又被哭聲壓著,聽不清在說什麽。
他有些心煩意亂,隻覺著哭聲連綿不斷的仿佛匯成了海洋,他飄在其上,不知方向。意識開始昏沉,於是海浪一層層的湧過來,將他緩緩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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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逸,那兩隻天鵝,有一隻要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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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的驚醒。
他敢肯定在此之後他又聽到了一段話,一段令他揪心的話,可是這段話就在意識恢複的瞬間不翼而飛,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唯有這句……
記不起是什麽時候聽到這一句話,它怎麽就存在了自己的腦子裏且反複出現?是蘇錦翎親口所言還是自己在擔憂恐懼或是不甘之下產生的幻覺?
他實在想不清楚,終是翻身起來,再次來到窗邊……
暖玉生香閣,燈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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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一到了。
這一日,蘇錦翎依然神采奕奕,如往常一般安排完府中事宜後就回到暖玉生香閣,照例將裏麵的人趕出來,因為“王妃要休息”。
這一日,她總覺得宇文玄逸在有意無意的關注她。
她心裏有些打鼓,他該不是真的知道她得了什麽毛病了吧?可是依他的脾氣,若當真得知她此刻的病症未及生命,又怎會如此淡定?除非……
她有些失望,可是又能怎樣?此番她絕對不能反悔了!
隻是這一日,宇文玄逸竟沒有離府。
這讓她既不安又安心,不過依然故作無覺,回了暖玉生香閣,便關窗鎖門,靜待那可怕的時刻。
她把自己嚴嚴實實的裹在浴巾裏,連腦袋都包在了裏麵,隻露出一雙眼。
據說這次會很痛,還可能會吐很多血,不知道會不會一下子死掉。
她一瞬不瞬的盯著一顫一顫的燭火。
玄逸,若是我死了……
心頭一痛。
她奇怪的看了眼屋角的銅漏……似乎還應該有一刻鍾吧?
可就在這時,心口又是一痛,仿佛是刀片輕輕劃過,這種感覺……很熟悉。
急要掙紮坐起,卻見眼前一亮,本是搖曳在牆上春花蝶影驟然消失複出現,緊接著,雷聲滾滾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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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夢齋內,宇文玄逸坐立不安。
今日是初一,不論蘇錦翎這些日子是多麽的精神抖擻,他依然擔心不已。
他無數次的望向對麵燈火通明的暖玉生香閣,無數次的想要查看她的安危,可是……無數次的收回了觸在門板上的手。
她不想讓人知道,或者,隻是不想讓他知道,若是換做那人……
擱在書案上的手緊攥成拳,骨節泛出青光,咯吱作響。
良久,他緩緩伸開手,舉至眼前……
這隻手,也可執掌乾坤,也可翻雲覆雨,卻單單……
他盯著那隻手,唇角泛出苦澀的冷意。
不過就是這隻手,也曾握住她的柔荑,也曾為她整理鬢發,也曾劃過她的香腮,於她唇邊采擷一縷笑意……
歎了口氣,垂下眼簾。
可就在這時,指間仿佛一亮……
初時以為是幻覺,然而隨之而至的雷聲……
“錦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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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衝進暖玉生香閣,可是蘇錦翎……她在哪?
屋內燈火通明,春花蝶影搖搖的鋪了滿牆,是她最愛的圖景,可是她……在哪?
暖玉生香閣並不大,家俱擺置亦是因了她的喜好選擇布置得精巧又簡單,根本無法藏人,莫非……
想到她可能不告而別,頓覺渾身冰冷。
雷聲自頭頂滾過,卻仿佛砸落心間,轟鳴陣陣。
來不及思考,疾奔門口而去,卻在跨出門的瞬間止住腳步,驟然回眸……
他奔到床邊,猶豫片刻,猛的掀了落地的床單……
“錦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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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裏麵拖出包裹得嚴實的她,甫一解開浴巾,一片殷虹便衝著他劈頭蓋臉的砸來。
他來不及躲閃,那殷虹便化作血霧籠罩了他。
他大驚失色,急忙抱住她,然而又是一口鮮血噴出,全蓋在了他的肩上。
她的唇瓣下頜皆是血,襯得臉色愈發蒼白,幾近透明。那紅與白的交相輝映,是觸目驚心的恐怖。
他即刻封住她的幾大要穴,灌入真氣,卻眼見得她又吐出一口血。
那些熱熱的,順著他的發梢滴落。
“錦翎……錦翎……”
他的呼喚顫抖零落,在此起彼伏的雷聲中是那麽微弱。
可她好像聽到了,微啟眼簾看了他一眼,卻仿似沒有認出他來,再次合上,整個人滑落在地,仿佛一條飄落的披帛。
卻是有血,不斷的從口中流出。
她仿佛渾然無覺,倒似睡著了,隻身子於滾滾驚雷中,於電光交錯中輕微抽搐,於是那血便帶著蟲子,詭異的在她的臉旁蜿蜒開來。
他從未見過這樣驚悚的一幕。他或許足智多謀,或許可扭轉乾坤,然而在麵對眼前的恐怖,是這樣的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她,看著血色蔓延,仿佛看著她的生命在悄悄流逝。
這一刻,他仿佛魂飛天外。
他抱起她,卻不知該做什麽。
懷裏的人是那麽輕,像一片羽毛,隨時都會飄走。她仍如以往一般偎在他胸前,而那流出來的血卻緩緩的染紅了他的衣襟,徐徐綻開一朵巨大的罌粟花。
“錦翎……”他抱緊她,臉貼在她冰冷的腮上,唇瓣因為驚懼而變得蒼白,落葉般的微微戰栗:“錦翎,你別嚇我,別嚇我啊……”
她沒有半星回應,隻身子不斷抽搐,於是那血就源源不斷的流出來。
不是沒有殺過人,不是沒有見過血,可是他從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裏竟有這麽多血,可以這麽驚心,這麽可怕。
閃電一次次的穿過破碎的門板劈進來,雷聲接連不斷,震耳欲聾。
他抱著她,漫無目的的在屋子裏打轉,整個人好像失去了神識,隻口|唇微動,夢囈似的輕語。
“錦翎,你是要走了嗎?若是你走了,我也不活了,我要跟你在一起,不管你是否要我,因為我不能過沒有你的日子。你喜歡也好,討厭也罷,上天入地,我必須跟著你。錦翎,你聽到了嗎?若是你非要先走一步,記得在奈何橋邊等我,我很快就來。千萬不要喝孟婆湯,我不想下輩子還要辛辛苦苦的追你回來。不,喝了也好,算是我的自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