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的清晰,就像他即便什麽也看不到,亦可將她的一絲一毫布於紙上,然後騙自己說,她還在這,就在他眼前……
於是,他習慣的伸了手……
指尖觸到她細嫩的肌膚,然後,將那縷不聽話的頭發別至她的耳後。
她重新坐直了身子,繼續讀得認真。
她卻不知,宇文玄逸現在隻能斷斷續續的聽到她的聲音了……
下人從不打擾他們,將飯食放到門口,然後輕輕敲兩下門。
她端了托盤轉身,便會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視線始終追隨著她,無論她走到哪裏。
她笑,誰說他看不到東西呢?那溫存的目光隻有他才有,那份寵溺隻屬於她。
玄逸,我想要永遠享受你的寵愛呢。
她拾了銀匙,舀了勺七翠羹,吹了吹,送到他唇邊。
他已是多日沒有進食,卻是張了口。
喉結來回滾動,極費力的咽下。
她垂了眸,眼底發澀。
她知道,這個階段,他已經吃不下任何東西了,可仍唇角含笑,等著享受最後的溫馨。
“玄逸,今天的飯菜很好吃,你來喂我好不好?”
一切都同往常一樣,好不好?
他笑了,伸了手……
她將銀匙遞到他手中,又握住,舀了勺羹湯,送到自己唇邊……
“我還想吃這個……”她似是撒嬌道。
他任由她牽著他的手,唇角融開一片溫軟,那麽虛弱,又是那麽幸福。
飯後,她依然為他讀《京城彩韻》,卻見他移了目光,出神的望著窗外。
“玄逸……”
他唇角微勾:“現在是什麽時候了?梅花還開著嗎?”
她一怔,頓時明白了他的心思。
他們當年曾有個約定……在扶南行宮的雪徑上,他回望疏影橫斜,笑著對她說:“待今年花開,我為你畫上一幅可好?”
梅花開了幾載,可是他與她總有著這樣那樣的原因,一直沒有實現,於是就這樣一路錯過下去,結果……
“梅花開得正好,窗前的綠萼今年壓了滿枝,要不要我折幾枝進來?”
“好……”
她立刻起身,卻是沒有出門。
宇文玄逸隱約聽到衣物窸窣之聲,唇角不禁浮出一絲笑意。
“錦翎……”他叫住就要出門的蘇錦翎:“把窗子打開,我想看你站在梅樹下……”
她眼底一燙,忙應了聲,轉身推開了窗子。
冷風浸入,帶著雪的清寒,梅的幽香,如浪般瀉|了一地,可是他……什麽也聞不到了。
他隻倚著軟枕,唇角銜笑,一瞬不瞬的“望著”窗外……
即便看不見,但他知道她一定穿上了那身鵝黃的衣裙。
那顏色極襯她,更顯她膚如凝脂,賽雪欺霜。
那樣式極適合她,輕盈飄逸,隨著長發翩然起舞,恍若仙子。
那是她初次向他表白心意時穿的衣裙。那夜,她的眸子波光粼粼,比水晶還要耀眼明亮,霎時晃花了他的眼,晃亂了他的心。
她一瞬不瞬的望住他,極小聲卻極堅定的說道:“我也舍不得你……”
那是去歲重陽節,他接到羅織他一切罪名的聖旨,不能不說是心情鬱卒的,當然,更是因為他深受蠱蟲之苦,才去了摘星亭……這種清涼之地能讓蠱蟲略顯安靜。
這時,她來了,穿著這身鵝黃衣裙,彈了曲極悠揚的曲子。那琴聲在日後的每個夜晚皆響在耳畔,而她的曼妙舞姿,亦旋進了他的心,深深的鐫刻其上。
今日,她又穿上了這身衣裙。
她立在梅樹下……
此刻,綠萼滿枝,定是如許多精巧的小蝴蝶吧,而她,衣袂翩躚,定是從花中走出的仙子。
她就那樣翩翩而來,從扶南行宮覆雪的小徑那端向他走來……
她就那樣翩翩而來,自停雲苑的疏影清梅香海輕霧中向他走來……
她就那樣翩翩而來,在燈光籠罩的梅林中,像一個飛舞於旖旎流嵐中的精靈,手執花枝,向他走來……
沒有紙筆,他已是提不起筆了,卻在心中描畫她的一絲一毫。
他是那麽用心,那麽細致,仿佛看到她在林中起舞,仿佛看到她在對他微笑……
這九年中的所有,皆一幕幕在心中飛過。
他要帶走,全部帶走。
錦翎,無論到了哪裏,我都會將你存在心底,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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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翎,過來,我們說會話可好?”
自從外麵回來,蘇錦翎就一直在屋裏忙活。
她不是不想靠近他,隻是想到下午時,他倚在床頭,那樣笑意微微的看她……
那是他慣有的笑意,然而此刻,卻是那麽虛無飄渺。
他靜靜的躺在那,卻仿佛身下生雲,隨時都會載他遠去……
她知道,那一刻就要到了。
那一瞬,她忽然好想撲到他身上,抱住他大喊:“玄逸,別走,別丟下我……”
可她隻是立在梅樹下,攀著花枝,努力對他微笑。
她知道他看不見,卻依然笑著,然而淚已濕了兩腮……
所以,她不敢靠近他,她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大哭,可是她分明告訴他,一切都與往常一樣……
一切……果真會與往常一樣嗎?
這兩日,她一直在騙自己,在騙他,他也極配合,可是他們誰都知道,這種偽裝的平靜,不會太久了……
“怎麽還不過來?”他輕喚,忽然咳起來。
她立刻飛到他身邊,輕撫他的背:“怎麽咳嗽了?我去給你倒杯水……”
未及轉身,他已是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力氣是那般虛弱,她卻是掙脫不得。
他唇角銜笑:“若不如此,你怎肯過來?”
長指撫過她的臉:“你哭了……”
喉間一哽,再一串淚滑落。
他卻笑了:“我今晚睡不著,想你陪我說會話……”
她點頭。
他笑:“還不上來,我想抱抱你……”
她聽話的上了床,牽過他的胳膊枕在頸下,臉貼在他的胸口,一隻臂搭在他的身上,輕輕抱住……
這是以往每一個夜晚的相依相偎,今夜,還同往常一樣……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錦翎,我聞不到你的味道了……”
環在身上的臂緊了緊,頭更低的埋在他的胸口。
“別哭……”他想要拍拍她的頭,卻隻是手指動了動。
“錦翎,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娶你嗎?”
好在她的發絲尚落在他的指間,他依然可觸摸她的柔軟與光滑。
“是四哥讓我娶你的!”
懷中的身子驀地一震。
他笑了:“我喜歡你,想同你在一起,可是當時你那麽喜歡四哥,我覺得我沒有絲毫的希望,直到肅剌暴|亂那夜……你被絡耶擄走,我去救你,你撲到我懷裏……那一刹那,我想,這個女人我要定了!”
手不禁抓緊了他的衣襟。
“所以,我趕在父皇頒下和親旨意之前請上賜婚。可這隻是我的決定,你,還有四哥……會怎樣想?而且奇怪的是,依四哥對你的心,他不可能不去救你!”
歎息:“當時四哥也去請父皇賜婚,我真的好怕他所要的那個人會是你,而你一定會毫不猶豫的答應他,可是……那一刻,我不知道我的心情究竟是喜悅還是意外,那一刻,我還在揣摩他的心思。然而當他起了身,當他向門口走來,當他擦過我的身邊……有那麽一瞬的停滯。那一瞬,他看著我……我就知道,他是讓我帶你回來,一定要帶你回來!”
“所以我便帶你回來了,”他歎了口氣,極是滿足:“隻不過,那時的你總想著要離開我……”
“玄逸,我不離開你,我永遠和你在一起……”
“是啊,永遠……”他笑了,唇角一片溫軟:“可是那時,我很傷心,也很氣憤,還很不甘。不過,我也很有耐心,還很自負……”
“自負?”
“是啊。當初,你經常因為四哥而身犯險境,而我總認為,若是換做我,一定不會讓你吃那麽多苦,一定要好好保護你。我又以為,你的心思,隻有我才懂,所以定不會讓你蒙受委屈!卻不想,你跟著我,提心吊膽了這麽多年,又為我舍了十年陽壽,更遭了旁人想象不到的罪,險些……”
“玄逸……”
“而這些都是因為我……若不是我的猜疑,嫉妒,粗心大意,優柔寡斷,聽信他人調撥,也不會讓你遭受磨難,今日所得,是我咎由自取……”
“玄逸……”
他深吸了口氣,雖然依然聞不到她的幽香:“那時,為了讓我的自負不要落空,我就想,四哥做到的,至少我不能比他差!所以我處處都搶在他前麵……請皇上賜婚,去萬鬆山救你,為你鑄就白玉蓮花……”
“玄逸,那蓮花……”
她怎麽就將他用心血鑄就的蓮花輕易丟棄?在那一瞬,她怎麽就忘了他是如何冒著生命危險去守護她?
他想搖搖頭,可是愈加無力,他知道,那個時刻就要到了……
“錦翎,我沒有想到你會回來,我們現在在一起,我已是滿足了……”
笑了笑:“想到咱們新婚的時候,我每夜都偷偷潛到暖玉生香閣,將你抱在懷裏。其實初時,我的確是想要為你取暖的,可是漸漸的,我開始貪戀抱著你的感覺,貪戀你身上的味道……那一刻,我想,她就在我的懷裏,我終於可以不用在背後守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