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逸,你成了福地洞天的主人,那麽廣陵王呢?”
廣陵王……
他收回神思,微微一笑。
當瓊枝搖落第一縷芬芳,當藤蔓綻開第一朵淡紫,廣陵王看著那架秋千,笑得如晨光一般清透醉人:“我要走了,這裏就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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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去哪?”蘇錦翎萬分好奇。
在她心裏,那個三百年前的傳奇人物無疑是位仙人,而身邊這個新一任的福地洞天的主人,是不是也成了仙人呢?她如果去了福地洞天,會不會也變成神仙?
宇文玄逸將她那縷似乎永遠也不肯聽話的鬢發別至耳後,擁她入懷,望向天邊,那裏正有一葉小舟劃入水天相接的一線。
“他說,那個女子回來了,他要去接她。為了看護神境,他錯過了三次,而這回,他一定要趕在那人的前麵……”
原來,傳說並不都是故事,那麽自己與身邊的這個人,將來會不會也成為別人口中的傳說呢?
“玄逸,你說,我們將來會不會有許多許多孩子?”
“會……”
“許多許多……”
“嗯……”
懷中人卻當即變了臉色:“你太壞了!若是當真生了許多孩子,我的身材會走形的!而你卻一直青春不變,風流瀟灑,連身上的傷疤都不見了。說,你打的是什麽主意?”
他大笑。
蘇錦翎依然在對他的“光潔如玉”耿耿於懷。
那日,他喚醒了她。
久別重逢,或者說他的“死而複生”令她欣喜若狂,可是當發現他的滿身傷疤不翼而飛後,她一把推開了他,像見了鬼般躲起來,痛罵他是“冒牌貨”,揚言他要是敢靠近一步就跟他同歸於盡。
從幸福巔峰跌落絕望深穀的她哭得天昏地暗,把這些年已修煉得波瀾不驚的他急得滿頭大汗,感覺此等考驗簡直比改變福地洞天的命輪還要艱難。
他使盡渾身解數,方勉強使她相信他是“限量版”且“僅此一件”的宇文玄逸,最後又犧牲了他那張風華絕世的臉,任她揉捏掐搓拽,終於認定這張臉自他一出生就屬於他且直到現在仍活生生的長在他的腦袋上,從未離身,如假包換。
他趁機把她撈過來,軟語溫存,再講了許多隻有倆人知道的小秘密,才哄得她破涕為笑,最終被他“詭計得逞”。
此刻,他將這隻炸了毛的小貓重新擁入懷中。
她的反抗於他而言自是微不足道。
他重重的親了她一下:“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在我眼中都是最美的……”
然而,這句安慰對於女人而言顯然是不夠的。女人不僅要男人的寵愛,也要青春不老,美貌如花。
果真,蘇錦翎又怒了。
他隻得實話實說:“其實,福地洞天是個很神奇的地方,能夠幫助人實現許多美好的心願,所以你完全不必有諸如此類的擔心。倒是我……”
他垂了眸子,似是自言自語道:“我能力有限,隻能讓神境接受你。此番,你一旦隨我去了,便再難回到這凡世。我不知你可否願意與我一同守在那,而歲月漫長……你,想好了嗎?”
感覺她在看他,一瞬不瞬,可他卻不敢迎上她的目光。
錦翎,神境可以實現人許多美好的心願,可以輕易破除許多封印,就包括你被抹去的關於那個人的記憶……怕是踏入神境的入口,便是要重新複蘇吧。
錦翎,這些年的守候,即便你是睡著,難道當真一無所感嗎?
那人對於你,無論是此前還是此後,皆是情深如海,矢誌不渝。
他一直忌憚我,怎知,我也始終忌憚他?
這七日,我看著你們快樂,看著你們幸福,他的眼裏隻有你,你的眼裏隻有他。這神仙眷侶一般的七日,不僅是屬於你們的刻骨銘心。
錦翎,我不想看到你後悔,看到你難過,如果你想要留下,我……
水聲忽的一響,頓有無數的水花飛來,一下子打在他身上,衣服當即濕了一大片。
“你在胡思亂想什麽呢?我們已是在船上坐了這麽久,為什麽還不開船?你在等什麽?”
是啊,他在等什麽?在等那個人嗎?還是在等……她的決定?
對上她的憤怒,他不禁愕然,轉瞬笑了。不顧她的反對,抓住親了半天,終將她也弄得濕淋淋的才罷休。
再惡作劇的咬了下她的鼻尖,方架了槳,向著寬廣無垠的水麵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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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井鎖梧桐,長歎空隨一陣風……”
一句戲詞忽然乘著清風飄來……
那麽輕,那麽淡,卻是悠然而飄渺,帶著氤氳著水汽的憂傷,掠過他們身邊,點在波光粼粼的水麵……
漣漪暈染的波光搖搖的點在臉上,瞬間迷了視線,化作無數閃光的蝴蝶在眼前飛舞。
恍惚間,仿佛看到重重的落地帷幔中,穿花拂柳般慢慢走來一人……身著錦袍,行動帶風。麵容冷峻,卻是目露柔情,於空曠中,於紛亂中,隻獨獨的望住她……
腕子被輕輕扶住,漆黑的眸子倒映滿堂燭焰,她的驚愕亦墜入其中,無限沉淪,卻聽得戲曲念白悠然響起:“公主不必多禮,快快請坐!”
水波泠泠化作歡聲雷動,那人對著她微挑了一側長眉……那是慣常的挑釁之舉,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樣,卻是目光柔潤溫存,無盡寵溺。
“娘子,就不想問問為夫有什麽心事嗎?”
……
水麵折光,粼粼爍爍,仿佛無數的蝴蝶在眼前飛舞。
它們那麽閃耀,那麽繽紛,刺得她眼底生痛。
迷蒙中,她聽到有人在說……若是以這江山為聘,娶你為妻,如何?
……多少年了,我隻想跟你說這一句,隻等你這一句。我要娶你,我要娶你……錦翎,你是我這一世真心實意想娶的女人……
她聽到那個聲音低低的落在耳畔……寶寶,別忘了我……
她猛地回了頭,望向岸邊那座孤山。
層林疊翠,鬱鬱蔥蔥……風過,綠浪起伏,枝葉窸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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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翎……”輕柔的呼聲在耳邊響起。
她望向身邊的人,視線由迷離漸漸恢複清晰。
她看到他正一瞬不瞬的望著自己,唇角雖是勾著,可是手正緊緊的攥著船槳,指節泛出淡淡的青色。
風過,她的鬢發再次溜出耳後,跑到眼前,斜斜的飄著,迷了她的視線,他的擔憂……
她鬆開緊攥住船幫的手,垂了眸子,坐到他身邊,挽住他的胳膊,頭輕輕靠在他肩上。
一滴晶瑩滑落,悄悄的洇濕了一點冰藍。
“玄逸,我現在有點不想去福地洞天了……”
感到那隻手臂一僵,半晌方艱澀開口:“好……”
他垂了眸子,盯著手中的船槳。
水聲泠泠,托著小船輕輕的搖著。
“我想去蕉菏……”
“什麽?”
他霍地抬起眼,卻是對上她的眸子。
那雙眸子黑白分明,清澈無比,水麵的波光仿佛盡數折入其中,如星璀璨,如晶碎閃。
其中有柔情,有了然,還有許多許多他一時看不清的東西。然而不變的是一雙影子,是他,隻是他……
粉嫩的唇瓣微微一彎,於是,他聽到了天底下最好聽的聲音……
“去咱們的家……你忘了,你曾說要帶我去看咱們的家……”
他幾乎是怔住了,直到她不滿的搖著他的胳膊,方醒過神來:“好……”
此言一出,卻似驚醒幻夢。
他忽的笑了,使勁抱住她,快樂的大聲道:“好,咱們回家!”
水波粼粼,劃開複合攏,終凝成了一江碧綢,在有如風吟的歌聲中,遙遙的漫向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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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要我盟誓願,雙膝跌跪地平川……”
若有若無的歌聲,好似江上的霧靄,忽聚忽散,踏著粼粼的波光,隨著小舟遙遙而去。
一個身影立在高高的山巔。
沒有人知道他立了多久。
隻有風將那雪色的衣袂吹起,恍若翩躚的蝶翼。
他一動不動的立著,狹長的眸子習慣的微眯著,似是將天下萬物皆納入眼底,又似是隻追隨那一葉扁舟……
恍惚間,他仿佛看到船上那個女子回了頭,衝他嫣然一笑。
冷厲的唇角不覺微勾,牽起細細的紋路。
“我若探母不回轉……”
閉了眼,隱於敞袖間的指輕輕的摩挲著一個褪了色的荷包。
“黃沙蓋臉屍骨不全……”
歎息,隨風而散。
微仰了頭……
蒼穹浩瀚長風遠。
念去處,千裏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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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宣昌十年十月初三,宣昌帝駕崩,遺詔竟傳位於皇弟宇文玄錚,再次引起軒然大波,卻也印證了“十子必亂,雙生奪位”的讖語。
宣昌帝行事一向出人意料,然而傳為於兄弟實乃天昊立國以來開天辟地的頭一遭,遂為史書留下重重一筆。
而翌年元旦,宇文玄錚於太極殿登基稱帝,年號長信,立寧氏女為後,史稱無雙皇後。
亦果真無雙,因為長信帝在位六十三年,後宮卻隻這一個女人,可謂榮寵無限。
據說這位長信帝自登基以來最大的嗜好就是和孿生兄弟吵架,無論內廷外朝,無論日出日落,無論政見閑談,或唇槍舌劍,或大打出手,弄得每每上朝,人人自危,恨不能人手一個盾牌將自己完全封閉。
爭吵間,沒有皇上,沒有臣子,隻有臉紅脖子粗甚至衣衫不整金冠歪斜的兄弟二人。
而長信帝當政的六十餘年裏,太極殿因為遭遇超級破壞力維修了不下二十次。
初時,眾臣都以為玉朗侯要完了,怎麽竟敢跟當今聖上死磕?誰不知道長信帝生來就是個暴脾氣,而倆人自小就不對盤?
然而吵歸吵,吐沫紛飛刀來劍往中,玉朗侯乘著長信帝的怒氣步步高升,竟至親王,兼左右丞相,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但也有美中不足,或者說錦上添花,那便是長信帝經常給朗親王選美……每到這時,長信帝便笑得分外和藹,語氣也分外溫柔,智慧的腦門亦分外閃亮……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史書上還載,宣昌十年十二月廿三日,宣昌帝出殯,葬於西陵。
一代帝王,懲貪官,清吏治,獎農桑,興水利,重教育,止兵戈,建不世功勳,創太平盛世,豐功偉績可謂無數,死後卻隻這寥寥數筆,著實讓人納罕。
因為有件事史書著實不好記載,那便是葬於西陵的棺槨……是空的。
此事要往《天昊誌·異傳》裏尋了。
據說宣昌帝駕崩後,身邊的太監哭哭啼啼的去尋衣物。然而隻是轉個身的工夫,便發現床上空了……
這也便是為什麽要停靈那麽久才肯出殯,因為他們到處找不到宣昌帝,而宣昌帝也不肯“回來”……
至於這位千古難尋的帝王到底去了哪,眾說不一。
有的說因為宣昌帝在位時得罪不少重臣,於是被仇家盜了屍。
也有說是宣昌帝身邊有個太監特別崇敬仰慕主子,他聽說有個什麽大師可起死回生,於是帶著屍體逃走了。
說法最多的是宣昌帝根本沒死,隻是棄了皇位,去尋找他的皇後了。
說起那位風華皇後,亦是一奇。其人隻在大婚典禮上露過一麵,而在以後的三年歲月裏,無論是皇家大典,還是每歲的朝賀,都再無她的身影……
而因為宣昌帝的失蹤,人們不禁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
十年前,曾經風華傾世智謀無雙的清寧王驟然薨逝,第二日也是莫名其妙的“失蹤”了。
於是……
無論怎樣,終歸是為《天昊誌》添上了最為濃墨重彩又曲折離奇的一筆,以至千世萬世,直到今天,依然為善良而好奇的人們所津津樂道……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