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說了幾句,八娘見晁文柔嫁過來不過一個月,已清瘦不少,知道她在家時也是千寵萬寵的小姐,偏比自己不過大了一兩個月,才一嫁過來,就要撐家持事,照料這一大家子的人,雖說有下人們幫襯,於她,到底不大容易的,不免心中歉疚,又囑咐了她要注意身體,這才送了她出門。
待再回屋裏,小福已準備好熱水,八娘洗了個澡,因著下了場雨,雖是六伏天,反也不算熱,便執了團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扇著風,想著爹爹的身體,也沒了尋蒼耳說話的心思。
又想著已是六月了,再過兩個月,五嫂嫂武三娘該當生了,不由後悔起忘了與二嫂說說,給家中捎些東西回去。
一會兒小福來催她歇下,八娘也就上了床,小福放下幃悵,退了出去,八娘睡不著,在床上輾轉反側,不免又想起李雍白天說起的關於趙哲的事情,若真的是同狄詠交手受的傷,趙哲既然傷了,隻怕狄詠也未見得落了好,心裏十分擔心,偏生她現在最難得到的,就是狄詠的消息。
她不好主動打聽,別人怕她傷心,自然也不會與她主動提起來。算起來,至那回他主動來尋她,竟已有三四個月,未曾見麵了。從開始時坐立皆能想起,到如今那份思念,淡到了心裏,有時候恍然間想起他來,竟是不悲不喜。
知道他與自己在同一片天空,同一座城裏生活著,便能感覺到淡淡的感傷,還有些淡淡的幸福。知道他好,便行了。偶爾想起,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麽,不知道他胖了還是瘦了,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如初見時,那樣的驚才絕豔,竟是微笑。
隔著薄薄的睡衣,還能清晰的摸到胸口片的那兩片碧玉葉,陪伴她經年,反成了自己最珍愛的東西。
原來所謂咫尺天涯,不過是互不知道。
不知不覺,就沉沉睡了過去。
一夜無夢,第二天早飯時,八娘與晁文柔說了給家中三位嫂嫂準備些補品並孩子的東西捎回去的事情。晁文柔笑道:“早準備好了,這些日子挑著閑時,也給五弟妹做了幾樣孩子用的小衣,至於子景家的還有四弟家,因著時間趕不上,還未做呢,等以後得閑了再慢慢做幾件。這兩天我就托了人送回去,八妹你回頭看看,要不要再添上什麽。”
晁文柔這般周到,倒讓八娘有些意外,不過心裏也很高興。
這一向爹一直在吃藥,娘的補品也沒斷過,因著五六個月,早就顯了懷,再加上一路顛簸而來,從懷上不久到現在,一直在為爹爹擔心,身體實在不夠好,雖說在京城的並無多少家人,可幾個哥哥們出外應酬什麽的,開銷自然不少。
在南豐時因為收入都是交給大嫂的,八娘從來不管家裏的開銷,隻管拿錢回來,家裏頭的開銷究竟多少她實在是不清楚。在京城日常開銷比南豐大的多,她倒是知道的,之前手上能活動的錢大抵投到了鋪子裏,八娘怕讓二嫂在錢上頭為難,便叫了蒼耳來,問了問如今手上還有多少可用的錢。
蒼耳笑道:“除去鋪子上占了的,還有建作坊時的一應花費,咱們如今還有四千多貫的活錢可用。不過都是交子,現錢隻有五百餘貫,並五百銀備用的銀錠。”
“如今每月需要支付的夥計薪酬大概多少?”
“作坊裏一共有二十六名夥計,大師傅八人,其它的都是學徒,不過五個南豐來的師傅,月錢都是從南豐那邊的帳上走的,劉二哥的也不用我們這邊支。漆坊裏人多些,一共三十名夥計,六個大師傅,大師傅的月錢也不用我們支。加鋪子裏十二個夥計,一個月需要我們這邊支月錢的,差不多需要二百六七十貫這樣。”
八娘想了一下,二百六七十貫的月錢需發,手頭上的錢一點不緊張,鋪子的租金是三年一起交付了的,別的也沒什麽大錢再需要花用。至於衙門及其它地方的打點,之前也是花過了的,再需要,也得中秋了。
反是家裏的開銷不少,仆人就有二十幾個,再加上哥哥們的應酬,四季衣裳,每天吃喝,還有親戚朋友之間走動的禮物,算了一下,之前家中帳上的錢著實是沒多少了。因自己一時沒有想到,二嫂又不好提,大概正愁著呢。
便對蒼耳道:“你明天得空,取一千貫交子回來,支給二嫂作家用吧,回頭去信給阿藍,讓她這一季分利時,從我的帳上扣掉。”
雖說家裏的錢和鋪子上的帳一直是分開的,但這會兒寫信回家從大嫂要錢,也來不及了。
蒼耳笑道:“成,我明兒就讓人送了家來。”
第二天晁文柔收到厚厚的一疊交子,嚇了一跳,送來的人隻說是八小姐讓交給她的,問了也不知道是什麽錢,晁文柔不放心,也沒打發人走,隻讓丫鬟領到了披廈裏去候著,自己則跑去了聽荷院裏打算問問八娘。
秋蔚見二奶奶來了,上前行了禮,剛好五月正扶著朱氏在院裏散步,隔著梅花窗的院牆,外麵別人家的荷花池裏荷花開的正好,風一過,便有荷香傳過來,十分的幽靜清涼。
晁文柔上前替了五月,扶著朱氏走了幾步。朱氏笑問:“怎麽這會兒跑來了?你平日裏忙,我也不能幫你,若是得閑了,就多歇一會兒,我這邊有秋蔚和五月,小福也偶爾來搭手,又有婆子照應著,不需你費心。”
晁文柔笑道:“娘這一說,媳婦倒慚愧在您麵前伺候的少了,這會兒過來,卻是找八妹的呢。”
“八娘?”
“是啊,今天蒼耳讓鋪子帳房裏的人送了一千貫交子過來,也沒說個什麽用途,因數目太大,媳婦隻好來問問八妹。”
朱氏想了想,笑道:“八成是拿來給你作家用的,八丫頭從來不過問家裏的開銷,從前在南豐,鋪子裏每季分帳,除了留著投到生意上的,拿回來的錢,都是交給你大嫂管著的,估計她是怕你管家手頭緊,這才叫人送了來的。她這會兒正在屋裏給你公爹捶腿呢,”一邊說,一邊叫了秋蔚,“去看看八娘,就說二嫂找她。”
秋蔚應了一聲,轉身進了屋裏。
晁文柔道:“那也不能一下子拿了上千貫回來,上回大哥給了五百貫予我,還沒用完呢。”
朱氏笑道:“家裏人多,京城又不比別處,開銷原就大,你八妹不大管家裏的事情,你也別為難。若是給你留著家用的,你就隻管收下就是。她凡事心裏有數,既是給你這麽多,就是能給的。”
晁文柔應了是。又扶著朱氏在靠院牆的一處小涼亭裏坐了。
不時八娘出了門,往這邊而來。
“二嫂嫂找我有事?”
“是呀,爹那邊沒留個人服侍著?”
“剛好睡了,我讓秋蔚在屋裏看著呢。”八娘笑著在朱氏身邊坐了下來。
“也沒別的事,剛鋪子裏帳房的人送了一千貫交子來,也沒說用處,這麽大筆現錢,弄得我也心慌,過來問問是你留作什麽用的。”
“看我,”八娘一拍腦門,昨天和蒼耳說過後,因一忙,就把這事兒給忘了,“是我昨天問了蒼耳,讓送回來交給二嫂你留著家用的,京城裏開銷大,我也沒問大哥他們來時,大嫂給了多少錢,怕你一時不襯手,又忍著不說,豈不為難?京城裏什麽都貴,家裏仆人如今也不少,哪裏都需要用錢,這一千貫二嫂你留著用,若是不夠了你再和我說。”
還真是留給家用的,晁文柔忙道:“這也太多了些,再說你做生意,哪裏不需要現錢周轉的?還是緊著你生意上的花銷吧。”
“二嫂不必與我客氣,鋪子裏的錢盡夠的,再說現在也沒什麽開銷了,該置辦的都置辦好了,也就中秋大概還需要些打點的錢,我已讓蒼耳留著了,現在鋪子也營了業,每日都有進帳。那些錢你隻管用就是,也不必太過節儉,錢賺了回來,可不就是留著花用的?”
這話倒新鮮,人家都講求個勤儉持家,她倒是勸著自己盡花。
晁文柔便笑道:“那我這裏就收著了。”又說起另一件事情來,“八月裏便是蔡府上八妹義父的六十大壽,咱們家隨什麽禮好?”
這也沒有貫例的,朱氏也不知道送什麽,就看向八娘。
八娘想了一下,笑道:“給我義父的禮,二嫂不用管了,我到時候尋點稀罕的東西送給他老人家吧。”
送錢肯定是不成的,蔡大人的位置在那裏呢,非但錢不能送,就是打眼的值錢的都不能送。她在泉州建了一整條商街,其中一半的產業是她的,已是有人說話了,若是送錢,豈不坐實了別人的傳言?到時候對義父到底不好。
雖說做生意原就是做關係,但該做的表麵功夫,也不能不做。
不如到時候送點稀罕又不打眼的東西。
義父不是好喝酒麽?到時候從陸十七那裏再弄些酒來,另外義父喜好金石,到時候托了林昭慶的商行,讓他尋幾個好的石頭來,那東西又不打眼,價值又不低,送義父剛剛好。此外再送些應景的京城也稀罕的刺桐綢緞還有德化白瓷做個樣子,也就是了。
把話一說,朱氏和晁文柔都覺得妥當,這也就定下來了。
晁文柔又說起逸郡王妃有了身孕的事情。
這一向,逸郡王府上送來的東西可不少,既是知道了,怎麽也得去賀個喜。聽說柳王妃懷了身孕,八娘也為柴十九高興,便笑道:“二嫂看看送什麽好吧,這些我是不懂的,不過若有難尋的,你隻管與我說,我到時候想辦法。”
晁文柔想了一下,道:“郡王府上,隻怕什麽也不缺,我繡活上頭還拿得出手,不如我趕著繡幅百子麵的繈褓送過去?顯一份誠心就成。”
“這,豈不是要辛苦二嫂了?百子麵的頂是難繡,需花的工夫可不少。”
“左右我除了家事分配一下,也沒別的事情,就是不給王妃繡,原也想著給娘肚子裏的弟弟繡一個的,隻是弟弟這個,倒要推遲了。”
八娘也覺得送繡活最不會錯,笑道:“那就勞煩二嫂了。”
想了想,晚上還是寫了封信第二天差人送去了逸郡王府,給柴十九道了賀。
又過了幾天,到了七月初,收到了泉州林昭慶的來信。
八娘愁煩起來。
她和李永興木材供應的契約明年就到期了,今年確實應該好好打算一下了。是續約還是解約,都得她本人去趟泉州才成。就是年前不去,明春也必須得去一趟。
她這邊沒有確定,林昭慶的船隊如今是出外海的,總不成一直隻做李永興的生意吧?如果不和李永興續簽供應木材的合同,而是轉由林昭慶來做的話,李永興得了木材的甜頭,又豈是會輕易放棄的?她不做,自然有大把的大宋國木材商等著分那杯羹呢。
如今也有船隊販賣木材回來賣給國內的木材商,但到底是小打小鬧,對她沒什麽太大的影響。可若是以李永興的實力想扶持個大木材商出來,就算她和林昭慶這幾年已經建立起了完善而又忠心的下線渠道,對他們影響也不容小覷。何必給自己樹一個強敵?不但要續簽,還得把永興全部的木材都包圓了才成。
再說林昭慶船隊的實力,畢竟不能和永興商行比。
可再續契約,她和李永興也不可能再按之前的合約續簽,就是她願意,人家李永興也未必願意。所以她勢必是要去一趟泉州才成。何況,林昭慶是肯定也要插手木材販賣的生意的。沒有人會放著有利的生意不做。畢竟慶瑞商行不是林昭慶一個人的。但做的話,他們現在的渠道,能否全部吃得下?
需要商議的事情太多。
但是,家裏怎麽離得開?爹的身體是越來越虛弱了,從開始還能下地走兩步,歪著看看書,到如今直接下不了床,再好的藥也沒有用,之前吳禦醫還能換換方子,現在幹脆方子都不換了,隻怕也就這兩個月的事情了。
且娘也要待產,雖說她在家裏也幫不了什麽忙,可離開家她更不放心。也舍不得。子欲養而親不待,她不願意將來想起來後悔。錢是賺不完的,可陪著爹爹的日子,卻不多了。
想了兩天,八娘還是給林昭慶回了信。
把自己要和永興繼續簽約,且要把永興所有木材全部吃下來的意思也表達了。也建議林昭慶著手木材販賣的生意,如此一來,其實對永興也是個牽製。如果全憑著永興的話,永興自然可大把的對她提條件。但假如林昭慶也參與木材原料進口,永興的對她的優勢就要大打折扣了。
如此,她才有依仗和李永興談條件,李永興也不會傻到撇下她另找合作商,如今她的喜來登木器鋪在大宋國是首曲一指的大商鋪,論實力,沒有人能比得過喜來登,她就算不做木材批發,單自己消耗,就是個可觀的數目。這樣算起來,別家木器鋪就是接手了永興的木材,別的不說,光和她打價格戰,就打不起。
她和李永興又沒矛盾,一直合作的也挺好的,李永興自然不會吃飽了飯沒事幹,去找別的合作方,就算她提出些條件來,隻要不出格,李永興也隻能作出合理的讓步了。
隻是這樣一來,她和林昭慶手上的木材量勢必比從前要多出三分之一來,這三分之一要想賣個好價錢,隻能再拓展新的市場。
她在信中,和林昭慶議的,就是這個事情。讓林昭慶也想想,看如何拓展渠道的事情。又說明了她年前無法去泉州的原因,若是可能,興許明春能去一趟,讓林昭慶有什麽事情,若是趕不及來信商議的,便與在泉州的陸長安協商。
既讓林昭慶與陸長安商量,八娘自然也給陸長安去了信。在給陸長安的信裏,一是把與林昭慶談的事情,給陸長安也詳細交待了一遍。再就是,告訴陸長安與林昭慶議事時,自己的底線在哪裏,木材合作上頭,林昭慶的慶瑞商行進口回來的木材,他們合作的條款,該如何定。遵遁她羅列的那幾條外,其它的事情,讓陸長安作主。
陸長安接到了信,不敢馬虎,跑了幾日木器行與木器鋪,又把阿藍叫過去商量,了解了一下每年木器行裏,木器鋪和木器坊一年的消耗與利潤出在哪裏,分別比例有多少等各方麵的情況,心中已有了成算,到時候與林昭慶該如何談。且所他想的給八娘去了信。
八娘見他事無巨細,想的十分周到,深覺得自己事情托對了人,這才放心。
她這邊忙於家事生意上的事不提,有一個人卻一日勝似一日坐立難安。
逸郡王府的小書房裏,柴十九眉頭緊鎖,屋子裏靜可聞針落之聲。
半響,才問對麵的人:“你打定主意了?”
“是,隻能這樣,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了。也拖不得。惟有出此下策。”
“你可知道,事情一旦敗露,你少不了要治一個欺君之罪?到時候你將如何自處?一個不慎,毀的就是一輩子,你可明白?二郎,不是還有一個多月嗎?咱們再好好想想。你這個辦法太冒險,實在不行,我……”
“我不能因為自己的私情,而把你牽扯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