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難得在公務時間有此清閑,上官和王爺都在,也不虞有查究偷懶之嫌,言談甚歡,從朝廷公事漸至野官俾史,終於落到詩詞歌賦,青樓勾欄之上。
滕王和唐介也不阻攔,任由眾人聊這些男人之間最愛聊的話題,不僅如此還不時故作輕鬆的調侃幾句,鼓動他們的熱情。
唐介和滕王的心裏卻一直牽掛著外邊的事情,唐介不時的探頭出簾外,看探聽消息的衙役是否回來,現在的狀況又是如何,那晏殊是否會有什麽動作。
巳時三刻,探聽消息的衙役跑了第四趟回來,帶來的消息依舊是三司使大人的車駕依舊被堵在街道上,數百名‘百姓’坐在車駕兩端要見大人,但晏殊避而不見,躲在轎子裏並未現身,倒是歸德軍都部署將軍李剛和晏殊的東床快婿富弼一前一後帶著親衛和士兵和‘百姓’們對峙,看上去雙方均打算就這麽耗著,誰也沒有退後或者是妥協的跡象。
更讓唐介奇怪的是,晏殊居然自始至終沒有派人來府衙請求自己出麵,好像壓根就忘了他這個知府大人的存在一般。
唐介明白,晏殊這是不想讓他出麵,因為那樣一來便是讓人覺得知府唐介是應天府不可或缺的人物,而之後又要宣旨外調,顯得這聖旨是多麽的荒唐;更何況晏殊也拉不下這個老臉,朝堂上一句話連皇上都要給三分麵子的晏大人要是再應天府連一條街道都走不出來,今後在朝廷裏豈不是留下笑柄。
唐介在揣摩著晏殊的心思,他有十足的把握會預料到即將發生什麽;晏殊是在忍耐勸解這些‘百姓’,但一旦到了忍耐的極限,他會毫不猶豫的下手抓捕,而這正是唐介所期待的。
因為這些所謂的百姓全部是王爺手底下羅織的四城地痞流氓,晏殊想和平解決那絕無可能,而一旦動起手來,無論輸贏,晏殊在朝廷那裏也交不了差;傳個聖旨居然傳出了官兵百姓大亂鬥,這三司使欽差大人當的也太窩囊可笑了。
唐介決定給氣氛加加溫,他低聲跟趙宗旦而語幾句,趙宗旦聽了嗬嗬直笑,點著他的鼻子道:“你可真是壞的透了。”
唐介笑道:“沒辦法,都是被逼的。”
趙宗旦招手叫來秦飛,在他耳邊輕聲道:“去招呼一下弟兄們,言語再毒辣些,說話再難聽些,記住切莫先動手,若是他們動手,叫他們便不要客氣,用木棍磚頭砸便是,隻不要動鐵器,以免被說成是有備而來。”
秦飛點頭道:“遵王爺命,不過……萬一要是出了人命怎辦?”
趙宗旦哂笑道:“出了人命更好,告訴劉七、王禿子、李大嘴他們,要是真幹起來別手軟,安家費準備的好好的,揪住了領頭的給往死裏打,出了事有人兜著。”
秦飛陰測測的一笑,對趙宗旦道:“王爺您就瞧好吧,有您這句話,管保鬧得他個天翻地覆。”
趙宗旦思索了一小會道:“你不要出麵,找人傳話,以免被認出來。”
秦飛拱手道:“王爺放心,到目前為止,兒郎們還不知道這是是誰安排的,不過這些人也沒那閑心問,拿錢做事便是,誰管這錢是誰出的。”
趙宗旦揮手道:“如此甚好,去吧。”
秦飛撩起袍子轉身便走,剛掀開布簾,就聽外邊一片嘈雜吵嚷之聲,有人連聲喝道:“唉唉唉,你們什麽人,這裏可是應天府衙,居然亂闖,府尊大人正在跟幾位大人談公事,若是鬧了他們,你們怕是要脫層皮。”
另一人高聲喝道:“你應天府衙門很厲害麽?我們闖的便是你這衙門,找的便是唐介。”
“反了你們,兄弟們抄家夥攔住他們,一幫泥腿子好大的膽子,怕是活得膩了。”
隨著這一聲呼喝,外邊頓時沸騰起來,呼喝叫罵之聲頓起,夾雜著兵刃抽出的刺耳的刮擦聲和棍棒敲打在地上的咚咚聲。
內堂裏聽得真切,眾人不得不停止談論京中四大名角的風流韻事,一個個扭頭朝簾外看,簾子掀了一半的秦飛像個泥塑木雕的玩偶僵在那裏,擋住了眾人的視線,能看到的便是他瘦而尖的後背和屁股。
唐介皺著眉走過去,一把將擋路的秦飛揪住往後一拉,秦飛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這才驚醒過來指著外邊結結巴巴的道:“晏……晏……”
滕王罵道:“幹什麽你,閹什麽閹,嘴裏吃了麻胡桃了?連句話也說不清。”
唐介聽得外邊吵鬧之聲愈烈,早忍耐不住掀了簾子跨了出去大聲喝罵道:“何人喧嘩?衙門重地,居然敢有人亂闖,統統打出去!”
滕王帶著眾官緊跟著便掀簾而出,隻見大堂和二堂連接的院落中十幾名青衣短袖百姓打扮的漢子手執兵刃正跟府衙中的三班衙役們對峙著,那夥人的身後站著一名矮矮胖胖的老者,身著布衣,頭戴鬥笠,低著頭,看不清麵目。
“唐大人好大的官威呀!”那人緩緩抬頭,慢慢說道。
唐介一句喝罵剛到嘴邊,頓時卡在舌頭下出不了口,鬥笠下一張胖胖的臉,細細的眼睛,圓圓的鼻頭,上下頜黑須宛然,不是晏殊更是何人?
滕王這才明白秦飛為什麽僵在門口隻叫‘晏……晏’了,原來秦飛眼睛毒,光從身形和架勢便猜到了是晏殊到了。
趙宗旦閃身後撤,便打算縮回屋內,卻聽晏殊大聲道:“滕王爺也在這,正好,老夫也正要去你府上宣旨,這便一道領了吧,也省的老夫多跑路,話說這應天府的路還真難走,比荒山泥沼都難走的多。”
唐介和趙宗旦都明白他的話中之意,但此時此地如何敢接口這事,隻能故作不知;趙宗旦調整心情,嗬嗬一笑走上前來拱手道:“原來是晏大人,怎地穿著這幅衣衫,本王還以為是鄉下泥腿子,本王可不願跟泥腿子打交道,剛才便是要避讓而已。”
晏殊嗬嗬笑道:“王爺千金之體,自然不能跟泥腿子照麵,老夫理解的很,來呀,給本官寬衣。”
左右親衛暴喝一聲應諾,上前來將晏殊罩在外邊的布衣脫了,又從鼓鼓囊囊的懷中掏出官靴一雙,漆籠黑紗冠一隻,幫晏殊一一換上。
眾人目瞪口呆的看著晏殊旁若無人的穿鞋戴帽,除了唐介和趙宗旦,沒人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唐介心中惱怒不已,斜眼看看趙宗旦,趙宗旦臉上鐵青,怒視著秦飛,秦飛膽寒心碎,後悔不跌;數百人前後堵截,光顧著注意穿緋色高官服飾的人是否出入,全沒想到這個晏殊居然奸猾如斯,化裝成平民百姓悄悄的金蟬脫殼,帶人直接來到了府衙。
“聖旨到!滕王趙宗旦、應天知府唐介接旨!!”晏殊大聲喝道,伸手從懷中掏出明黃黃的聖旨,徐徐展開。
趙宗旦和唐介尚在猶豫該怎麽辦,身後那幫屬官們早已噗通通像鴨子下了河一般全部跪下。
趙宗旦稍一猶豫,雙膝慢慢彎曲,終於跪下;唐介暗歎一聲,心知趙宗旦缺了這份膽色,終不敢驟然發難就此將晏殊格殺起事。
唐介雙膝一軟,噗通跪下,從跪下的這一刻起,唐介知道,自己的命運即將迎來轉折,唐介在跪下的這一刻便已經做好了打算,立刻上折子請罪,將滕王的所作所為一一揭發戴罪立功,自己的腦袋已經算是寄在脖子上了,若不果斷從事,還要牽連自己家中數十口老少的人頭,加上九族數百口人頭將要統統落地。
晏殊眼神冷冽,掃視著徐徐跪下的趙宗旦和唐介,臉上露出一絲微不可查的微笑。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應天知府唐介,牧守應天一地,勤勉奉公,廉潔克己,應天府秩序條井,民安業榮,朕深喜之,著吏部稽考評究,得上上之評,特予以下旨褒獎,擢升兩級,即日進京赴任禦史台中丞之職;望唐愛卿秉承報國愛民之念,戮力進取,以堪大用。欽此!”
唐介叩首大呼:“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萬歲。”
晏殊笑眯眯的道:“恭喜唐大人了,這就官升兩級進了禦史台大夫之職,皇上對你可是一番厚望啊。”
唐介麵無表情,起身接過聖旨,臉上一絲笑容也欠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