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進了宜德門往前,在前來迎接的內侍的帶領下,至臨朝的大慶殿前右轉再往北,經殿閣之間寬闊的大道直奔後苑。
趙禎這一次的宴席設在延福宮,延福宮在禦書房所在的崇政殿北麵,那已經是深宮內苑了,皇上和眾嬪妃都在後苑,看來皇上確確實實將這次宴請當做家宴來對待,放在後宮便顯得隨意舒適了些。
龐籍大步流星的在前麵走,晏殊跟在後麵氣喘籲籲,連聲道:“龐大人,龐大人,你走那麽快作甚?酉時方是宮內進餐時間,你急什麽?”
龐籍頭也不回的道:“早點去早點回,省的看著你來氣。”
晏殊苦笑道:“我怎麽又得罪你了?”
龐籍停步轉身道:“你說說,我龐籍哪兒得罪你了?三番幾次皇上要調我回京,你便從中作梗,別以為老夫不知道,你的那些勾當我清楚地很。”
晏殊追上前去笑道:“你在西北幹的有聲有色,幹什麽要回到京城受罪?外放大員不必在京為官自在?”
龐籍啐了一口怒道:“狗屁的自在,你倒是去西北當官看看?每天寒風刺骨,黃沙夾著雹子往下砸,你知道老夫每日裏起來第一件事是什麽嗎?”
晏殊道:“是什麽?”
“是他娘的從鼻孔裏摳出半兩沙子來!都是拜你所賜。”
晏殊冷笑道:“這話說的忒沒道理,西北之地亦是我大宋疆域,且是西夏南下的門戶,西北諸路一旦失守,京城門戶便將洞開,如此戰略險要之地,照你這麽說便不需要人去守了?”
龐籍怒道:“可為什麽是我?”
晏殊道:“為什麽不能是你?夏大人,範大人,韓大人不都在西北麽?偏偏你去不得?”
龐籍道:“別人我管不著,但老夫這裏卻是你百般刁難所致,老夫知道你為什麽阻撓我回京,不就是因為我龐家和你家侄女兒的婚約未按你的意思解除麽?告訴你老小子,老夫跟你強上了,你家侄女兒和我那苦命孩兒的婚約你是別想解除了。”
晏殊氣的當即便要翻臉,但想起蘇錦告誡他的話來,隻得忍住這口氣;他對這個龐籍知之甚深,此人雖有些本事,但為人極度的卑鄙,反複無常而且狡詐的很。
最初,晏殊對龐籍的印象還沒那麽壞,龐籍當時還是籍籍無名之輩,跟著晏殊後麵倒也乖巧;景佑三年,天章閣待製、開封知府範仲淹彈劾呂夷簡,親手繪製了呂夷簡任用私人結黨專權的《百官圖》獻於趙禎的時候,龐籍本性畢露,居然偷偷的給呂夷簡通風報信。
呂夷簡有了準備之後,在堂上輕而易舉的便化解了這次彈劾,轉而將彈劾他的範仲淹貶出朝廷,在西北一呆便是十餘年,為範仲淹鳴不平的餘靖、尹洙等人也一同被貶出去,可謂是朝野震動。
龐籍也因此上位,被呂夷簡論功行賞,立足於朝堂之上;範仲淹是晏殊舉薦的人,由此一來,晏殊的副宰相位置也丟了,幸而晏殊在朝中根深蒂固,不久被舉為樞密副使,後來又榮任三司使。
當初晏家和龐家的兒女婚事訂的早,到了這個時候,其實已經勢成水火,龐籍有呂夷簡撐腰,他當然不理晏殊的茬兒,兒子死後數次拒絕晏殊的解約之請,便是要惡心晏殊,讓晏殊不痛快。
晏殊也不是省油的燈,雖為呂夷簡壓製,但是他有他的一套辦法,特別是在皇上麵前,晏殊的話比呂夷簡甚至還要管用;所以西北戰事一起,晏殊便尋了個由頭,將龐籍弄到西北前線去吃風沙去了。
龐籍數次請求呂夷簡幫他調回京城,可是廷議之上,晏殊均將其駁回,兩人之間的梁子越結越大,這也是為什麽晏殊出麵都解決不了晏碧雲婚約之事的原因。
現在晏殊卻不能發火,皇上既然已經答應出麵調停,為了晏碧雲的幸福,他無論如何不能跟龐籍在此時將關係鬧僵,相反他還要給龐籍些好處,讓他就範。
“龐大人,你我之間有那麽大的仇隙麽?姑且不弄誰是誰非,老夫隻問你一句,你想不想回京城?”
龐籍疑惑的看著晏殊,想知道他是不是在戲弄自己,這老東西這麽問難道是要放口調我回京城麽?不,他絕沒那麽好心。
“京城嘛,以前想回來,但是現在我在西北也幹了好幾年了,一切也都適應了,回不回來倒也無所謂。”龐籍不想讓自己陷入被動,隻能強撐著說些場麵話。
晏殊掩飾不住眼神中的失望,歎道:“原來如此,老夫那日進宮麵聖,皇上無意間問及缺失的樞密副使的人選,要老夫斟酌一番上報給他,我這幾日都在考慮,樞密副使之職應熟悉軍務,最佳人選莫過於西北眾人;你、夏大人,韓、範兩位,韓範兩人目前恐非恰當人選,基本排除;然則隻在你和夏大人之間推選斟酌,既然你無此意,那老夫隻好推薦夏竦大人了。”
龐籍心裏咯噔一下,後悔的差點抽自己幾個嘴巴子;本來他是絕對不會信晏殊的話的,但就這幾日回京,他也從政事堂得到了消息,樞密副使確實打算增補一人,皇上和兩府都在斟酌之中;他原打算好好跟呂相疏通疏通,卻不料從杜衍的口中得知,呂相已經屬意夏竦就任此職。
龐籍知道,夏竦和呂夷簡之間的關係遠比自己要鐵的多,夏竦一直以來便是朝中重臣,又出自呂夷簡門下,兩人之間共同進退同氣連枝,連杜衍也比不上,何況是自己;眼下晏殊一提此事,龐籍冷了的心又熱乎起來。
若是晏殊真的屬意讓自己就任此職,有晏殊在後邊撐著,雖不一定能抗得過呂相,但機會將大大的增加。
可是此人為何會支持自己呢?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已經讓兩人貌合神離,私底下相互攻擊;表麵上是為了婚約之事,實際上內裏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在這種情況下,晏殊怎會來支持自己,他這麽說不過還是戲弄自己罷了;可是萬一是真的呢?萬一自己判斷錯誤,豈不白白浪費這大好的機會,難道自己下半輩子還要在西北吃沙喝風不成?
“晏大人,你也莫要戲弄與我,副樞密使之職怎麽也輪不到我的頭上,夏大人乃是最佳的人選,無論官職人脈還是能力,都在老夫之上;老夫也沒那個心思跟他爭。”
晏殊正色道:“什麽叫爭呢?朝廷選官任職秉承量才適用之原則,夏大人確實能擔當,不過西北最近兩次打敗都與他有關,皇上極為惱火,對他也不甚信任;你還記得上回廷議,你的官職降的最輕,你是從西北四路轉運使轉為招討使,實際上是明降暗升;而夏大人則直接從四路經略安撫使將為知永興軍一路的路使級別,官職從你上麵反倒降到你下邊,這中間的區別你難道沒考慮過麽?”
龐籍睜大眼睛道:“原來,從那時候起,皇上便對夏大人不滿了。”
晏殊點頭道:“豈止不滿,若非呂相求肯,夏大人怕是要被革職閑置了,老夫認為,皇上實際上是屬意與你的,隻不過呂相上報的人選是夏竦,他有些猶豫不決;否則呂相和杜樞密都舉薦夏竦,皇上為何還要征詢我的意見呢?正是皇上覺得夏竦不合適罷了。”
龐籍暗自點頭,這分析絕對有道理,若真是如晏殊所說,剛才自己那番大義凜然的話便成了笑話了,直接葬送了自己的前程;龐籍大罵自己吃屎長大的,簡直沒有腦子。
“那個……晏大人,既然皇上不喜夏竦夏大人,您舉薦的還是他,豈不是辜負了皇上的期待麽?”
晏殊笑道:“那又有什麽?夏大人又不是不能勝任,隻不過新敗之後皇上心裏有疙瘩罷了,真要隻有一個人選的話,皇上為了社稷著想,又豈會將個人喜好看的太重?哎,隻可惜龐大人您了,老夫沒想到你這般的淡薄名利,倒是真教人敬佩。”
“淡泊名利個屁!娘的,老子就是個二百五!”龐籍肚裏連罵自己數聲,臉上尷尬的笑著,不住的盤算怎麽挽回剛才的話。
想了半天,龐籍決定厚著老臉開門見山,這等機會千載難尋,若是再死撐著,以後自己不悔的腸子青了才怪。
晏殊舉步往前走,這回是龐籍追在後邊跑了。
“晏三司,晏大人,老夫還有幾句話想跟你聊聊,天色尚早,去了延福宮還是要在外邊候著,這般急著做什麽?”本來是晏殊說的話,現在輪到龐籍來求肯了。
晏殊微微一笑,心道:“不怕你不上鉤,哪有貓兒不食腥,狗兒不吃屎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