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緊不慢的腳步聲自院落深處傳來,似乎蘊含了樂理,讓人聽起來分外舒服。一時之間,流水叮咚、花葉梭梭都應和著這腳步聲,竟像是渾然天成的曲子了。
瓊尼目不轉睛地注視那道曲徑,等待……不,是期待著腳步聲的主人。在這個時刻,他的呼吸也漸漸和腳步聲趨同,兩秒一下,兩秒一下……
那人抬手,撥開一簇簇黑暗,在月光中走來。他約莫四十歲,一頭淺栗色短發,深陷的眼眶顯得他眼神分外深邃;他身穿樂師服飾,袖口極寬,卻不顯得肥大;他左手拇指上有一個鋥亮的金屬扳指。如紗如水的月色在他臉上凝成一層光暈,凝成一種若即若離、若有若無的氛圍。在此時此地,世間再無一個國王能比他高貴。
瓊尼的眼神本已散發白光了,一看見這人,反而黯淡下來:“不是他。”
“兩位客人請回。老師說,他能力有限,幫不了你們。”佩扳指的男人在離會客室一步處駐足,開口道。他話裏說的是“你們”,眼睛卻鎖定在瓊尼身上。他眉毛微抬,額頭上擠出幾條成熟男人特有的皺紋。
“我隻是想變強而已。”瓊尼嘴角抽搐幾下,他一拳打在自己大腿上,這才能咧起嘴,展現笑容。他和白頭鷹結成聯盟後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求見優雅之蘭斯洛特。為了更加強大,他願意繼續等待,也願意假以辭色。
扳指男人搖搖頭:“老師說了不見,就是不見。請回吧。”
瓊尼不吭聲,隻一下站起便要離開。白頭鷹也站起,打著嗬欠:“啊……總算可以回去睡覺了……”
“這邊請。”扳指男人轉身,走在前頭,步伐依舊遵循樂理。不止如此,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有著難以言喻的樂感,仿佛是他呼吸才有風聲,仿佛是他走動才有蟲鳴,仿佛是他抬手才有水和樹葉的響動。這個男人活在他自己的世界——活在樂曲裏,讓人隻能遠觀。
然而這個可望而不可即的人卻扭頭,向瓊尼搭腔:“閣下想要清剿異端?能否讓我也參與其中呢?我完全可以代表亞斯坦特官方。”
“你叫什麽名字?”瓊尼問。
“奧利弗•奎恩。”
瓊尼又問:“你不憎恨我或討厭我?畢竟我自亞斯坦特取道時,當著你們的麵虐殺很多異端。”
“這和憎恨無關。我為了製止更多的慘劇,才向你提出合作請求。”扳指男人抬起右手,指尖自花葉叢中掠過。他的虎口都是老繭,但這不妨礙他的手充滿美感。怎麽說呢,他的指尖就像是在撩動琴弦。“也許你沒意識到自己做著錯事,所以得有個人監督你。”
“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蘭斯洛特的主意?”
“自從師弟辛巴離開後,老師就不再對我們的決定多加幹涉了。”說到這兒,扳指男人輕輕歎了口氣。
“隨便你吧。”瓊尼悶聲道。
兩位訪客離開蘭斯洛特的宅邸後,便向魔法傳送陣走去,畢竟大本營都在國境邊上,他倆不可能在這兒過夜。瓊尼的腳步快些,所以白頭鷹每走一段都要忽然加快步速,否則就能跟丟。
雖然入夜,但大街上還是很熱鬧,弦樂之聲不絕於耳。在亞斯坦特,吟遊詩人們多有些真本事(曾有音樂學院的大師身著便衣在街頭賣藝),畢竟這兒的觀眾檔次高。表演者不拘泥觀眾的賞錢多寡,都好似把音樂當成愛好一般。最最精彩的就是兩個表演者鬥琴,他們會以眼花繚亂的指法與層出不窮的靈感來進行決鬥,直到某一方苦笑著伸手為止。
“瓊尼團長,你很能忍耐嘛。我以為你會選擇打傷對方,引蘭斯洛特現身。”白頭鷹偏著頭,笑得有些嘲諷。
瓊尼也看了白頭鷹一眼,殺氣騰騰——周圍的表演要麽走音,要麽錯了一拍,更有甚者被琴弦割傷手指。他收起殺意,垂下眼皮:“我意識到自己的缺點在哪裏……我缺乏忍耐力。我總是被種種欲望所支配並沉浸其中,我難以控製自己。要成為聖徒,我必須有所改變,起碼,稍微遵守凡人的準則吧。”
“你現在很想殺了我?”白頭鷹被對方眼神刺激了一下,也不打嗬欠了,而是認真地問對方。
“沒錯。”瓊尼別過臉去,道:“另外,奧利弗•奎恩(白頭鷹詫異:“你居然能記得他全名?!”)也不是這麽好殺的,他和我一樣都是準英雄級。有他的幫助,我絕對能殺死珀爾斯。”
兩人踏入魔法傳送陣時,負責開啟傳送陣的老魔法師先收取金幣,這才慢吞吞地運轉魔法陣核心。待到傳送開始的那一刻,瓊尼臉色慘變!他一眼鎖定了長街盡頭,便要衝出去,嚇得老魔法師尖叫:“不要亂動!——”
瓊尼一步跨出,發現自己回到了原來的城市,不再是亞斯坦特首都。
白頭鷹摸著胸口,也走出來:“你瘋了?魔法陣在傳送時其邊界會處於空間混亂狀態,你被切成兩半還是小事,引發魔法陣崩潰、半個街區消失,那可就麻煩了!”
瓊尼抬起血流不止的雙手,臉色鐵青:“在傳送前,我感覺到一股強大的邪惡力量就出現在兩百米外!那是個不輸死靈王者的異端,但,那不是死靈王者!我必須回去看看!”
“那你一個人去折騰吧……我睡覺去。”白頭鷹一臉“切還以為發生什麽事”的表情,打著嗬欠離開。
瓊尼再一次回到首都。他發了狂地將麵前行人推開,在街頭與街頭之間奔走,然而,他兩手的血慢慢止住了。再過了十分鍾,瓊尼依舊徒勞無功。他低頭看著雙手,眼神複雜。
亞斯坦特比想象的要更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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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骸濕地,在死靈與生靈交戰的最前線,生靈大軍吞吃了一個城市之後仍不滿足,兵戈直指多路迪維斯。死靈玩家當然不樂意再被打下一座城市,便群策群力,與之抗衡。
“就這樣包圍他們,然後故意留一個缺口。”剛趕來的斯考爾立刻取得指揮權。他充分利用目前死靈陣營兵力強盛的特點,下達指令:“壓縮他們的空間,但記住,一定不能圍死了。隻要咱們不完全包圍,他們就會一個勁兒地往缺口跑,你擠我我擠你的,隊伍後麵的人反而跑不動。”
掌管多路迪維斯的是白骨暴君的盟友、致命毒刺。他憑借靛藍射手那超卓視力觀察一下戰場,疑問道:“就我看來,場麵已經不受控製了,難道敵人真會乖乖地從缺口逃跑?”
“那當然,你懂不懂心理學?”斯考爾打了個響指,問道。
致命毒刺搖搖頭。
“那和你解釋也是白搭。”斯考爾輕悠悠拋下一句,差點沒把致命毒刺氣得吐血。
過不了多久,生靈玩家的指揮官發覺支撐不住,真的帶隊往包圍圈缺口退去!缺口就那麽小,龐大的軍隊不可能一次性全鑽過去,玩家們隻能邊跑邊移動。致命毒刺非常興奮,大聲稱讚斯考爾。
白頭鷹,你果然不在線。
斯考爾一下、一下地打著響指,完全沒把溢美之詞聽進去,因為他開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他不再猥瑣,不再俗氣,不再殘缺不全。他所扮演的角色是主帥,是一個“棋手”。
冒險者和我們原住民完全不同。冒險者稱呼彼此為“玩家”,大概是指那些能破開時空的家夥;他們有時會消失(這叫“下線”),有時又能神奇地出現(這叫“上線”);他們要進入一個叫“現實”的地方吃飯、排泄、睡覺,在“現實”裏他們甚至還有家人和寵物,還有自己的學習與工作;他們不把曆史當回事兒,他們不把原住民當回事兒,他們不把生命當回事兒……簡單地說,他們不把這個世界當回事兒,並把它稱為“遊戲”。
這種敵人簡直是破綻百出。白頭鷹啊白頭鷹,當你留在“現實”的時候,你就對“遊戲”鞭長莫及了吧!就算你被白癡皇帝誇得天上有地下無,你也擺脫不了你生為冒險者的限製!你在線的時候打下一座城市,那你下線後就會失去兩座城市!我能夠以逸待勞,可你就隻能忙得焦頭爛額!
斯考爾想到得意處,便忍不住大笑起來,鼻孔對著天空:“哈哈!我果然是第一等的軍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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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骸濕地,在死靈與生靈交戰的最前線,娜芙•克洛與法蘭吉堅守的城市……
【突刺•丁香雨】!!!
牆頭上,女騎士手臂一晃,便帶動劍尖化作銀花點點,務求刺中對方麵門、咽喉、胸口三大要害!然而那目標一振翅便向後平飛,閃過攻擊。他翅膀力道大得可怕,一拍便飛沙走礫的,打得女騎士盔甲上火星四射。若娜芙沒戴頭盔,說不定要被石子兒打瞎眼睛!
那長翅膀的人向後掠了一段距離,便調整身形,一下來到女騎士麵前!這短短兩秒的過程中,他翅膀變成一雙手臂,手上還多了一支金色戰矛!無窮量的太陽光輝自矛上迸發,那矛便隱約變形,矛頭多出一道橫向利刃——它變成了長戟!
看到戰矛的變形,娜芙大腦一片空白。她隻能盡力往後退,但她知道,她逃不了的……對方可是大神級冒險者啊!
【雄風】!那匯聚了光元素和火元素的長戟借著主人的衝勢,斜斜劈出,激發起千萬重的熱浪與炎風,倒像是有一隻火鳳凰在此涅槃似的!娜芙感覺自己的皮肉都在盔甲內焦糊,與金屬粘連在一起了!然而她不會被高溫蒸發,因為在此之前就會被一下劈碎靈魂之火!
【血紅突襲•幽靈的舞步】!!!
在關鍵時刻,法蘭吉咬住她手臂,與她一起掉下牆頭。自城門被破開後,城內已經戰成一團,一人一犬墜落時剛好有幾個玩家墊著,並無大礙(被法蘭吉壓在身下的那個生靈玩家化成白光,竟是被秒殺了)。
娜芙頭顱不穩,一落地就滾到一邊,被忙著交戰的玩家踩了幾腳。女騎士很狼狽地撿起腦袋,然後轉頭,眼前的景象讓她手一抖:法蘭吉的身子就像是被剪爛的布娃娃。從側麵看,自臀部到差不多前腿腋下的部位被整齊地切開,這斬切傷還是橫貫它側麵的;換句話說,它的盤骨、大腿骨、一部分脊椎以及所有肋骨都被切斷。被剖開的內髒自肚腹處淌出來,觸目驚心。然而即使受到這樣的致命傷,法蘭吉還隻是四爪抽搐著,不肯死去。
頭頂傳來風聲!
娜芙無暇多想,隻好一劍將法蘭吉攔腰斬斷,然後便抱著法蘭吉上半身逃跑。法蘭吉喉嚨發出嗚咽:“你不用管吾……吾的死,不需要你負責……”
“騎士才不會見死不救!”娜芙咬牙切齒地召喚坐騎,並且祈禱靈魂之神的庇佑。她到現在都還不清楚,為什麽生靈冒險者忽然相當強勢地攻城?!斯考爾那混蛋不是信誓旦旦,說白頭鷹不會采取行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