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第十一章 霜冷(一)

“各位軍爺好運氣,來的時節早,這祡水啊還沒結冰。邊郡比不得京師,氣候寒冷,冬天呀入得早。往往剛落下第一場寒霜,緊鄰著就得降雪。等皚皚白雪把山坳子都填瓷實了,這祡水也早已變為厚厚一塊冰板!”

老漢解開拴在岸邊木柱上的麻繩,用力一腳將渡船踢離岸邊,用杆子頂了頂土剖子,嘿嘿笑道。

“老大爺,這是為何?若是河水結了冰,我們不正好騎馬踏過祡河嗎?”李括微微一笑,誠然問道。

眾人上了渡船都是心情大好,一艘渡船能載人馬三十餘,這家渡戶恰有三艘渡船,已經運送眾人往返兩岸六七次,這船啊算是最後一趟了。

“喲,那可使不得!”老漢連忙擺手道:“軍爺啊,你有所不知,咱們岷州可比不得關外(注1)。雖然氣候寒了些,可這冰啊卻結的並不厚實。看上去亮光亮光的,保不準一腳踩下去就是一個冰窟窿。這冬日的祡河冰麵上,到處都是吃人的冰窩子。小老兒我可見多了沿途販貨的商人,為了圖省事強行渡河,十個有九個都陷了進去,連個漩都不帶起的!”

“噢!”李括輕應一聲,不再言語。

憑欄遠望,悠悠青山環繞河穀,滔滔水流而起,卷起幾多豪情。

“老大爺,我們渡過這祡水,還要走多久才能到金城(注2)?”李括沉了沉聲,緩緩問道。

“這可得看腳程。”老漢摸了摸下巴,思忖了片刻:“翻過前麵幾座山穀,便是大來穀。若是一人一馬,許是幾日便能抵達長城堡(注3)。但小老兒我看,與您同行的還有一隊商賈,怕是得拖些時光了。”老漢不敢把話說滿,給了個兩不著調的回答。他啊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若是誤了行程,這責任他不敢擔也擔不起。

“多謝啦。”李括衝老漢抱了抱拳,卻是話鋒一轉笑道:“老大爺我聽手下弟兄說,您是靠打漁為生,怎麽也間或做起了渡船的營生?”

那老漢聞言長歎一聲:“還不是日子逼得嗎?我祖上世代居住在廓州(這4),靠打漁為生。日子雖然過得緊張些,倒也充實。隻是自打開元末,吐蕃人便大肆東進搶掠。我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和二小子都被吐蕃人掠去做了牧奴。您是不知道,那幫吐蕃人都是禽獸。漢人到了那裏都會淪為最低賤的奴隸,替吐蕃主人放羊牧牛。稍有差錯便一陣鞭打,若是害了病或者企圖反抗便會被立刻處死,人頭被砍下來挑在旗杆上示眾!”

老漢一陣哽咽,好一陣才調整好情緒:“小末兒雖則去鄯州參軍躲過了一劫,可前年他們團校尉派人送來骨灰盒子。當時王忠嗣大帥和吐蕃蠻子在綏和守捉幹了一仗,撤退時,他們旅奉命殿後。他心眼實誠,不知道逃跑,折在拔延山的坳子裏。聽他們旅率說,這孩子去的時候身上就一身半舊的皮甲,我們爺倆到頭來連最後一麵都沒見上...”說著說著,老漢臉框上湧下兩行熱淚,順著滿是褶皺的麵頰淌了下來。

李括隻覺雙眼茫然,仿佛正有著數十萬吐蕃騎兵揮師東進,與大唐的隴右男兒一決高下。

戰鼓隆隆,號角連天…

千裏揚塵卻也掩不住鐵與血的衝撞。

兩軍中軍相遇,沒有過多試探,卻是那最殘酷的肉搏。彎刀高舉,伏屍具具。

殘陽下,鮮血染紅了石堡,浸透了湟水。

千裏血河,萬裏伏屍,黃沙滾滾卻也掩不住那具具白骨。

伶仃苦楚,西風呼嘯。

幽幽孤魂,何處歸家?

“對不住了!”李括沒想到自己觸及老漢傷心之處,趕忙賠罪。

老漢擦了擦眼角的淚珠,擠出一抹笑容道:“沒什麽,都過去兩年了,我這眼淚也算哭幹了。不知今兒個怎麽就犯起來病怔。”微頓了頓,老漢接道:“廓州的百姓都著了慌,即便是對那一畝三分地無比留戀的莊戶人也不得不舉家喬遷。我帶著孫子順著逃難人流沿著湟水而下,跑啊跑啊,直到了這祡水邊上才落了腳。小老兒我舉目四望,除了滔滔河水就是靄靄青山。四處無親,我悲痛欲絕,抱著孫子就是一陣痛哭。可是再怎麽難,日子還得過不是。我就編起了漁網,紮起了木筏做起了老本行。可是這祡水不比廓州的水窪窪,河流太湍,一天下來收獲並不算好。好在此處經常有些商隊經過,為了果腹我就尋思著要不做起渡船的營生?”

“原來如此,您真是太難了。”李括心中似被什麽堵住,壓抑難耐。

“誰又不難呢,這世道能活下去就不錯了,小老兒還敢多求什麽?若不是被逼到了極處,誰又舍得了腳下那幾抔黃土呢?”老漢卻很是知足的擺了擺手,釋然一笑。

是啊,李括心中默歎。每個人存在於世上,都有他們需要承擔的責任。帝王將相,販夫走卒。很難說誰比誰更快樂,但他們隻要各司其職,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這個國家就能昌盛興隆,國祚綿延。

“官軍就不管嗎,他們就眼看著吐蕃蠻子舉起屠刀,殘殺自己的父老鄉親?”濮大錘大怒,聲音近乎嘶吼。

老漢喉結動了動,似想說些什麽卻終是歎了口氣:“他們也有他們的難處,一共就不到八萬兒郎,十二州要布防,哪裏守得過來?”(注5)

“去他娘的,守不過來就不守了?吃著朝廷的米糧卻看著異族屠戮鄉親,還他媽是不是男人。”濮大錘卻管不了這許多,喋喋罵道。頓了頓,才發現老漢的三小子也在隴右參軍,想說些什麽補救,卻終是默然不語。

“老大爺,你放心,朝廷要對吐蕃用兵了,那些吐蕃蠻子將會永遠從我大唐的土地上滾出去。拿了咱的讓他賠回來,吃了咱的讓他吐出來。這筆賬陛下記著,哥舒大帥記著,隴右河西每一個大唐軍人都記著。終有一日,要叫他們血債血償!”少年眸子寒光一閃,一字一頓。

犯我國威者,則必擊之;辱我百姓者,則必討之;侵我疆土者,則必伐之;亂我國祚者,則必誅之!

這是大唐的軍規,這是大唐的國策。這是一種承諾,大唐男人的承諾。

想我泱泱大唐,澤及四海,威傳百邦,怎能受蠻族異邦如此淩辱?

翹首西望,十四萬身著戎衣的河隴男兒,總有一兩個站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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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關外:這裏指玉門關,遺址即在今日玉門鎮往西。

注2:金城:即今日蘭州市。

注3:長城堡:重要堡塞,在今天臨兆一代。

注4:廓州:今日貴德一代,唐天寶時為與吐蕃交界重鎮。

注5:隴右駐軍75000人,馬10600匹,主要任務是防禦吐蕃東侵。大家想想,這麽些兵馬分散在隴右大地上,如何夠用?

ps:我一直以為,古代時人活下來就是不容易的。至於什麽愛情、富貴對於這些窮苦百姓來說無疑太過奢侈。可是就連一碗飽飯的權力都被殘忍的剝奪,一絲生存的希望都被無情的熄滅。這一點一是由於外患,二是內部剝削。於是才有了浩瀚的農民起義,才有了後來的烽燃山河。寫這章寫的我心裏很悶,故而囉嗦了些,勿怪。

嗯,那個軍規我編的,是不是很解氣?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