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第五十四章 山海(七)

有時一句良言便能讓戈壁沙漠中絕望跋涉的遠行者重新邁出疲憊不堪的腳步;有時候一個眼神便能使於敵軍陣營中苦苦支撐的袍澤毅然揮起手中的鋼刀。

兄弟是什麽?兄弟不是花前月下,鬥雞投壺光窯子的酒肉朋友;兄弟亦不是滿口仁德臨事卻畏畏縮縮的酸口腐儒。(注1)

兄弟是在你疲憊絕望時為你提供臂膀倚靠的老大哥;兄弟是在你借酒消愁的時候與你共飲共醉的知己;兄弟是甘願為你兩肋插刀,卻不奢求一句感謝的哥們!

時來易覓金千兩,運去難賒酒一壺。雪中送炭者,才當的起兄弟二字!

鮮於瑜成隻覺豪情頓生,向前邁進一步,橫掄起手中馬槊。

“如此,今夜我們便戰個痛快!”

他出身武將世家,武學功底打的極為紮實。從築基到近身格鬥再到兵刃使用,皆是經過名師示範,指點,自然習得一身了得武藝。就拿這馬槊的使用來說,光持槊的基本動作就練了足足三年。(注2)

他一招一式有板有眼,逼得近前的吐蕃兵隻有招架之力,絕無還手之功。

那名唐兵隻覺一股暖流在胸口漫湧,熱淚不爭氣的流滿麵頰。

“戰個痛快!”

即使今天他們注定不可能突圍又如何?即使他們注定看不到明日的太陽又如何?至少,在今夜他們像個男人一樣站在這蒼茫大地上用手中的兵刃守護著自己和民族的尊嚴。

鮮於瑜成隻覺雙臂間如被灌入神力,向右邁開一個側步騰出些許空間後,迎麵便是一記橫掃。那些吐蕃士兵多是手持鋼刀,還沒有近身便被朔鋒挑破了肚皮,發出哇哇慘叫。

“小娘養的畜生,老子跟你們拚了!”反正這條命是撿回來的,那唐兵再無包袱,一柄橫刀倒也揮的虎虎生威。

二人一長一短,一前一後搭配下竟是逼得吐蕃士兵連連後退,慌亂不迭。

噗!唐兵在一個吐蕃蠻子前胸開了一道一尺長的大口子,鮮血似沸湯般湧了出來。

“不錯,是個男人。大號叫個啥?”鮮於於成摸了一把濺到麵頰上的血漬,用家鄉話問道。此刻,他隻覺那唐兵便似關中老友般親近。

“啊?”那唐兵微微一塄,啞然滿麵。

“我問你叫什麽,難不成你不是秦中人?”

鮮於瑜成將衝上前來的一名吐蕃士兵挑了起來,高聲重複著。

“哦,我叫老木!我是涼州人!”唐兵終於從鮮於旅帥濃重的關中口音中捕捉到了信息,爽口應著。

“你有老婆孩子沒有?”

“咋沒有,我婆姨便是老丈人的二女子,給我生了一個大胖小子。我老丈人是賣豆腐的,那小子皮膚水靈的就跟豆腐一般哩。”說到這,老木嘿嘿的一陣傻笑。

“嗯,那你一定要活著走出去,為了你老婆,孩子!”

“嗯!將軍你要活著走出去!”

“自古涼州出英豪,不要讓人看扁你了!”

鮮於於成又向前艱難挪進一步,讚道。

“將軍才是真英豪!”老木拍了拍胸脯,眼中寫滿了敬佩。

負責擒殺鮮於瑜成的吐蕃百夫長此時已是氣得七竅生煙,自己十幾號人竟然被兩個唐寇殺得手忙腳亂,說出去都會叫人笑掉了大牙!

“長矛,長矛手,給我狠狠戳他們的下盤。先殺了那個軍官,取他首級者賞羊五百頭!”

他已看出那名手持馬槊的唐將是世家出身的行中人,一招一式循規蹈矩,威力十足。一刺一掃,將馬槊的長度優勢發揮到了極致。

而反觀那名持刀的唐兵,雖然力氣比那唐將大上不少,卻是東一刀,西一刀毫無章法可言,絕對的野路子!

此令一下,從身後跳將出幾名吐蕃長矛手,握著木杆將銀蛇探向少年的下身。

“噝噝!”銀質的‘蛇頭’吐著信子,咬上了獵物。它狠狠的將毒牙刺入了少年的膝蓋,小腿,舔食著猩紅的血液。

“啊!”鮮於於成仰天悲嘶一聲,身子直直朝前一沉。

“將軍!”唐兵撥開近身的彎刀,衝到鮮於瑜成的身前,奮力的批砍著長矛後端的木杆。可浸潤了桐油的矛杆堅硬無比,如何會被一柄砍豁了口的橫刀斬斷?

那幾名吐蕃兵獰笑著將長矛朝後拉去,鮮於瑜成便似被縛住手腳牽引的困獸,被動的一步三跌。

“狗-娘養的吐蕃蠻子,有什麽本事都衝我來!”那唐兵揮著橫刀便朝近前的一名吐蕃士卒砍去,試圖以此來為少年分擔一部分壓力。

“不自量力!”吐蕃百夫長拔起一支長矛就朝唐兵擲了過去,長矛在空中劃出了一條完美的弧線,精準的落在了唐兵的背上。

“呃!”“呃!”唐兵被長矛死死釘死在地上,發出一聲聲原始的低呼。他不甘的揮動著雙手,似乎想抓住跌落一旁的橫刀。

“老木!”鮮於瑜成悲憤欲絕,使出最後一絲氣力將手中長槊向那名吐蕃百夫長擲去。

那吐蕃百夫長沒想到少年竟然會棄擲手中武器,此時再想避閃已絕無可能,隻能下意識的朝側邊一彎,聽天由命。

槊封劃破了他的胸膛,帶下了一整塊血肉。那吐蕃百夫長痛的嗷嗷直叫,捂著肚子咒罵道:“殺了他,殺了他!宰了這個小雜種!”

眾吐蕃士兵得令紛紛揮起手中鋼刀朝鮮於瑜成砍去,少年被長矛縛住了手腳,雖眼見彎刀揮至麵門,卻是絲毫動彈不得!

少年閉上了眼睛,嘴角泛起了一抹苦笑。

過了良久,想象中的劇痛卻沒有出現。鮮於瑜成睜開雙眼朝四周望去,隻見那些手持橫刀的吐蕃兵紛紛跌倒在路側,背上插著一支支雕翎羽箭。

“都尉大人!”少年已是渾身血跡,見到李括後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感情,悲聲痛哭。

“傷到哪裏了?”李括一個縱身躍下馬背,跑到鮮於瑜成身前打氣了火折子。

借著閃爍的火光,李括看到了鮮於瑜成膝蓋下插著的數杆長矛,一時如墜冰窟。

“這幫畜生!”少年狠狠的揮拳砸向地麵,激起一股揚塵。

“你忍著些,我來幫你拔矛。”李括思忖了片刻,還是決定替鮮於瑜成拔出長矛。兵刃長期嵌在血肉中不但有礙於包紮從而導致失血過多,還會導致傷口化膿感染,危及生命。

李括從中衣撕下一塊潔淨的白布用嘴含著。(注3)

“忍著點,我要拔了!”

少年一手按住鮮於瑜成的左腿,一手握住釘入血肉的長矛,奮力一拽終是將一杆銀蛇拔了出來。紅黑色的血液順著傷口湧了出來,直浸的李括滿受血汙。

李括忙將口中含著的白布條取了下來,緊緊在鮮於瑜成腿上繞了數圈。

“忍著些,很快就過去了!”

雖然鮮於瑜成的臉色已經慘白,李括卻並不想拖延。長痛不如短痛,多拖一秒他便多受一份罪!

如法炮製的將數柄長矛全部拔出,又簡單的止住了傷口外湧的汙血,李括終是長出了一口氣。

“沒事了,沒事了。我帶你回家,括兒哥帶你回家。”看到鮮於瑜成木然的神色,李括以為他在擔心自己的傷勢,微微一笑,給好兄弟打氣道。

“括兒哥,老木他,老木他為了救我...”

鮮於瑜成拖著傷退跑到老木身旁,握住那雙冰涼粗糙的手。此時的老木早已死透,渾身冰涼,背心傷口旁的地麵流積了一灘黑血。

少年拔出腰間的皮袋子,將其中大半的烈酒朝老木身旁傾灑了下去。“老木哥,咱倆來一口。”說完,少年噙著淚水仰起頭,一口將其中剩下的小半斤烈酒象喝涼水一般灌了個幹淨。那火辣辣的老酒燒灼著他的喉嚨,燒灼著他的胃,亦燒灼著他麻木的心。他的手腳和頭頸都不自覺的顫抖戰栗起來,他感覺到大地開始左右搖晃,天空黑壓壓的似快青石板般的直抑哀的人胸口憋悶。

遠處的山坳裏發出一陣狼嚎叫。

“嗷!”“嗷!”

突然間,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恐懼朝鮮於瑜成身體襲來,少年隻覺耳邊又響起老木那憨厚的笑聲。“我那婆姨生的可漂亮哩,她給我生了一個大胖小子,那家夥皮膚跟水豆腐一般柔滑......

隻是那笑聲卻轉瞬間變成了有如厲鬼的嘲笑,笑他的愚蠢,嘲他無能。他的腦海中登時浮現起長矛刺穿老木背心的場景,隻覺一股腥甜的血液上湧,堵在喉嚨口分外難受。他趔趔趄趄地圍著老木轉了一圈,兩腿一軟,終於癱倒在地,哇哇地大吐起來,吐著吐著,那滾燙的眼淚就嘩嘩地下來了。他趴在地上,一邊用頭撞著堅硬的土地,一邊放聲哭嚎著:

“老木啊,你他娘的給老子起來啊......不是說好為了你老婆、孩子活下去的嗎......不是說好了我們倆一起殺出去的嗎?你給我談談心,談談心成不?你跟我說說話啊......我可咋辦好呢?你都死個球的了。你這兩腿一蹬倒舒坦了,叫你老婆孩子咋辦啊,你啥時候回得了個家啊,老天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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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投壺:投壺是古代士大夫宴飲時做的一種投擲遊戲,是一種種從容安詳、講究禮節的活動。唐朝時投壺的花式上就多了許多名目,如“依耳”、“貫耳”、“倒耳”、“連中”、“全壺”等。投壺和我國古代的足球、圍棋,都東傳到朝鮮。據《新唐書·高麗傳》記載,“高麗其君居平壤城,俗喜弈、投壺、蹴鞠”。

注2:築基:即打基礎的意思,凡是學習武學者大多要經過這一階段。這一階段練習的好壞直接影響到今後的武學造詣,所以許多大戶人家都會請名師指點自己的孩子。

注3:中衣:中衣又稱裏衣,是漢服的襯衣,起搭配和襯托作用。

ps:我也是同袍哦!這章寫的很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