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入了深夜,白狼族中心牙帳內,卻依然燈火通明。
酋長蘇塔端坐在上首的胡床上,神情頗為嚴肅。
他連夜召集全族所有長老來開這個族會,實在是無可奈何。這夥兒唐軍闖入了大非川,便是闖入了他們的生活。如今唐朝和吐蕃為了爭奪石堡城拚的麵紅耳赤,幾乎都發動了舉國之力。恰逢此時,三萬唐軍借道從大非川經過,明眼人都知道是為了什麽。
蘇塔當然不像在宴會上表現出的那麽輕鬆,恰恰相反,他現在正為此事而焦愁不堪。
事實上,自打哨騎探得唐軍騎兵步入大非川草甸的消息後,納吉部族內部便分化出兩種觀點。一種認為應該將高秀延,李括等唐將拖住再送信給九曲一代的吐蕃守軍,以免引火燒身。另一方則堅持稱,要和唐軍做個交易,借著這支精銳之師將白狼族的草場往南一路擴展,直連到烏倫河畔。
吐蕃人對他們壓製盤剝已久,如今有機會在它身上狠狠敲上一筆,眾人如何會不動心?況且納吉部一直是個講信譽的部族,不能幹讓雪域高原人唾棄的事情。唐人既然友善的放下手中兵戈,住進了大夥兒的氈包,便是大夥兒的朋友。
對於朋友,白狼族的兒郎隻會獻上潔白的哈達和醇香的美酒。
“族長,我們應該和唐軍結盟,借著這股勁頭好好搓搓吐蕃人的銳氣!”一個麵相英武的白狼族勇士揮著拳頭,高聲道。
蘇塔不悅的皺了皺眉:“我們部族的精壯勇士也就五千人,即便加上唐軍的三萬騎,也至多湊到三萬五千人。如何能和控弦之士高達二十餘萬的吐蕃人抗衡?”
“可是族長,吐蕃人的士兵現在大多駐紮在赤嶺前線,一時又不可能回援。我們不試一試怎麽知道!”那勇士心有不甘,爭辯道。
蘇塔有些不耐的揮了揮手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且先聽聽別人的觀點。”
他心中甚是煩悶,大夥兒已經爭論了一個多時辰卻沒得出個一致的結論。這樣拖下去,怕是兩邊都不討好啊。
“族長,以我之見還是應該拖住唐軍,派人前往九曲城給吐蕃守軍送去情報!”一個身上披著黃羊皮的華發老者單手貼肩衝蘇塔深施一禮,淡淡道。
蘇塔點了點頭道:“哈斯長老說的不錯,這夥兒唐人隻有三萬人,而九曲城又足足有兩萬守軍。憑借三萬人要想攻破此城我看希望不大,還是穩妥起見吧。”
作為族落的酋長,蘇塔此時責無旁貸的要為族落做出抉擇。一方麵要得罪吐蕃人,與唐軍聯手擴展部族的勢力。一方麵要背棄信義,出賣自己的朋友以換回吐蕃人的信任。作為族長,此時的他隻能更多的為族落考慮。他思量了許久,還是覺得應該將唐人的行蹤報給吐蕃人。
畢竟,唐軍再是英勇也隻是蛟龍,打完河湟戰役後便會退回隴右。而這吐蕃人卻是世代控製著九曲、大非川的地頭蛇。即便自己占得了南原的大片肥美草場,憑借自己部族不到五千的青壯又如何守得住?
蘇塔搖了搖頭,這夥兒唐軍真的是個不小的麻煩啊。
是時,一個麵容俊秀的青年男子突然衝進寢帳疾步上前,跪倒在地大聲疾呼:“阿爸,不能這樣啊。我們是神狼的子孫,怎麽能做出這等對不起神祗的事情。”
蘇塔顯然對青年男子的到來毫無準備,驚詫片刻後大聲喝道:“伊索,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份。族中正在商討大事,你速速退出帳去。”
那個名為伊索的青年男子卻並未起身,隻是倔強的咬著嘴唇,試圖用無言的抗爭讓自己的父親回心轉意。
見連兒子都不買自己的帳,蘇塔暴跳如雷。他顫抖的手指指向伊索,片刻隻說出了一句話:“來人把這個逆子給我拖出去,關到羊圈中。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許放他出來。”
族長的話自是威信十足,話音剛落,便有兩個健碩的白狼族漢子將伊索拖了下去。自始至終,眾多長老竟不一人替伊索出言求情。
蘇塔似乎並不喜歡自己這個有著漢人血統的兒子。這倒不是他對漢民族有什麽偏見,而是這個兒子實在過於仁弱。作為部族酋長的孩子,遇事不為部族著想而是先考慮此事是否合乎仁義規範,讓蘇塔怎麽放心將族落交予他手。因此,即便隻有這麽一個兒子,蘇塔卻並未對他表現出過多的憐愛。即便是心有不甘,他也不得不讓自己那幾個不安分的兄弟繼承納吉部族的族長之位。
中國上行下效的傳統自古有之,這一點不論是遊牧民族還是中原王朝大都相似。既然族長都對自己的孩子不待見,那些長老們也就隨之對其淡漠了起來。如此一來,作為族長唯一的孩子,伊索年方二十還沒有屬於自己的羊群和牧場便不足為怪了。
“哎,我怎麽就生了這麽一個不爭氣的孩子呢。”蘇塔酋長經過伊索這麽一鬧,也改變了主意,決定先將唐軍眾人控製住,看看情況再說。
“圖拔,那夥唐將有什麽動靜嗎?”計定之後,蘇塔輕輕捶打著自己的前額,輕聲問道。
近身旁一青年納吉部男子單手貼肩,朝蘇塔輕施一禮,朗聲道:“酋長,我早已派人盯著他們的氈帳,卻並未發現什麽異狀。”
原來這個青年男子便是蘇塔所轄這一白狼部族的第一勇士圖拔,最為酋長蘇塔所信賴。蘇塔酋長為了部族考慮,甚至想將圖拔認為義子。因此,在族中,圖拔的地位原高於蘇塔酋長的獨子伊索。
蘇塔酋長微眯著雙眼,嘴角微揚輕聲道:“我料他們也不會察覺,不過你還是要盯緊了他們。如若吐蕃人管我們要人,我們也不得不舍棄草原道義而保全部族了。”
圖拔輕點了點頭,便要退下安排人手加強監視。正在此時,身著乳白色羊皮小夾襖的艾娜輕步踱進氈帳,雙臂緊緊環住蘇塔酋長的脖頸,嬌聲道:“阿爸,人家就是喜歡那個中原男子。我不管,你得幫我搞到他。”
蘇塔酋長苦笑一聲,對這個嬌女他還是真沒有什麽辦法。
蘇塔酋長輕撫了下愛女的麵頰,輕聲道:“艾娜,想必那些吐蕃人該是不會在意一個中原男子的。如若你願意,我也想將那大唐少年招入族中,以他的才華,定會給部族帶來興旺。”
走至氈帳側的圖拔聞聽此言,麵頰登時漲的通紅,懊喪的捶打著自己的前胸。仰天長嘯一聲後,憤然離帳而去。
蘇塔酋長輕歎一聲後,示意艾娜退下,讓他自己清淨片刻。艾娜溫婉的朝父親一笑,輕踱著步子,朝帳帷走去。掀開帷幔的一瞬,她忽然發現在她心目中一向是雄鷹的父親雙鬢竟已斑白,依然俊美的麵龐卻已透露出一絲無法遮掩的蒼老。
......
在中心牙帳偏北的一座不起眼的小氈帳中,蘇亞斯獨自捧著一碗馬奶酒發著呆。
帳帷輕揚,一陣冷風灌入帳內,一身著夜行服的少年男子如鬼魅般的移步至蘇亞斯的身前。沒有過多的寒暄,薄唇輕起,那黑夜人淡聲道:“主人命你月內割下那人的首級,你卻為何一再拖延,莫不是對那小子起了憐憫之心?”
少年冷漠的雙眸中看不出任何情感,仿佛隻是一具絕美的雕像,漠然的俯視著人間冷暖,人間煙火皆與其無關。
蘇亞斯似乎卻並不生氣,飲盡一碗馬奶酒,歎道:“主人的命令我何嚐曾忘記,隻是這夥人是大唐的族人,我覺得從他們口中能得到利於主人的信息,這才稍緩了緩計劃,阿軒你怎麽就不懂呢?”
那黑衣少年卻似乎有些動氣,嚷聲道:“不許你再叫我阿軒,我現在已經長大了。我們同為主人做事,我不許你把我當小孩子看。”
蘇亞斯一時語噎,竟不知如何作答。悶飲了幾口馬奶酒後,悵然道:“阿軒啊,娘親當時最疼愛你,記得年夜裏她總是把肉餡最肥的餃子留給你吃。看著你吃的鼓鼓的臉頰,她總是喜極而泣。那時的生活雖然貧苦但卻充滿溫情,有時我在想我們的選擇是不是對的?”
那黑衣少年臉頰一陣抽搐,恨聲道:“既然你記得娘親,你就更不能背叛主人。你難道忘記娘親是怎麽死的嗎?隻有主人能替我們報這血海深仇。”
蘇亞斯猛然起身,朗聲道:“阿軒,你記住,我永遠不會忘記娘親是被誰害死的,我也不會背叛主公。但是等我們報仇之後就隱居山野,過尋常人的生活難道不好嗎?”
那黑夜少年冷笑一聲:“你是怕了嗎?國之將亂,七尺男兒當提三尺劍縱橫宇內,立不世之功。怎可苟且偷生,學那隴上農夫。”(注1)
說完不再言語,提劍隱遁於夜色之中。
蘇亞斯失神的跌坐在胡床上,眼睛死死盯著氈帳的帷子,一時竟是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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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語出《三國演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