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秀延皺了皺眉,本能的將身體朝前探去。
定睛一看,他心中自是大驚。原來這躺在氈毯上的人,確是白狼族納吉部的塔克伊索。這幾日來,他雖然對這個塔克印象不深,卻也遠遠見過幾麵。真是人有旦夕禍福,誰曾想昨天還滿麵紅光的精壯青年竟會一夜暴斃?
蘇塔酋長呼出一口濁氣,平複了下激動的心情道:“我納吉部向來與人無爭,奈何會遭此劫難?逆子即便頑劣,又何曾犯下什麽難以饒恕的罪行?”
見眾人神態自如,蘇塔族長繼續道:“伊索昨日向我問安後,便回到了自己的氈帳。由於飲酒過多,很早便歇息了。可誰知,他方才躺在床上,便聞聽帳外有異動之聲。起先護衛還以為是那孩子做了噩夢,可誰知竟是刺客潛行至伊索的胡床前欲謀害他。伊索自是奮力相抗,卻怎料那刺客武藝高強。他雖竭盡全力朝氈帷跑去,卻還是慘遭毒手。”
說到此處,蘇塔酋長的眼眶中湧出兩行熱淚。即便自己再不喜歡這個有著一半漢人血統的兒子,他也是自己留在世間唯一的男脈。即便這孩子注定與族長之位無緣,他也希望兒子能好好的活下去。
誰曾想,誰曾想...
帳內氣氛有些沉默,眾人如同被麻繩縛住了手腳,雖倍感難耐,卻都不願率先解開這個死結。
蘇塔族長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可那個刺客不知是出於疏忽還是有意為之,逃脫之時竟在伊索帳內留下了這個東西。”話一說完,他便將一份漢人常用的褡褳捧在手心供予眾人觀看。
聽蘇塔酋長如此指桑罵槐,高秀延一時間挨不住麵子,麵頰上的油兒皮忽紅忽白。定了定神,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長生天在上,我高秀延對天發誓,此事絕對與唐軍無關。族長大人,我們本是借道經過大非川,還要仰賴貴部提供補給,如何會作出此等人神共憤的事?”
蘇塔酋長端詳了高秀延良久,卻是忽的冷笑道:“高將軍不要擔心,我自是信任你的。其實我也覺得此事非常奇怪,作為一個身手矯捷的刺客卻怎麽會將如此重要之物落在伊索的帳內?此時貴軍駐紮在大非川,又恰巧有漢人的褡褳落在現場,豈不是把我們當傻子嗎,依我看,這定是有人嫁禍!”
這最後一句說的短促有力,眾人皆是一驚。
“至於嫁禍定然要做的不著痕跡,那麽今夜踏出營盤之人便最有嫌疑!”
蘇塔酋長輕咳一聲,目光卻是落在了侄子阿什爾的身上:“什爾,聽說入暮之後你便攜了一行親隨,奔騎到黃羊穀一代興了一個篝火營會,可有此事?”
蘇塔酋長緊緊的盯著這個素來低調的侄子,仿佛想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什麽隱藏的東西。
阿什爾聞聽此言,起身恭謹的回到:“回族長的話,今夜我確是前往北地和一些好友一起快活了一晚。”
仔細的打量著這個侄子,蘇塔酋長銳利的目光卻是射出一道精光:“哦,這麽說你便有了整夜不在場的證據了?”
聽出蘇塔族長口中的懷疑之意,阿什爾亦不好多做解釋,隻是唯唯諾諾的應是。
蘇塔酋長轉過身來,走至李括身前玩味的打量了片刻,輕笑道:“李將軍,我正要問你呢,新月湖可還足了你的意?你整夜未歸,莫不是一時情湧,來了次夜遊?”
李括聞聽此言先是憤怒,待聽到蘇塔酋長對他前往新月湖的描述時,不免一驚。莫不是他早已派人監視自己?自己竟然什麽都發現,這怎能叫人不驚懼!
“嗬嗬,族長大人,如若李某的理由是想去新月湖遊弋戲水,您是信與不信?”稍稍平複下震驚的心情,李括幹脆直麵其鋒。
蘇塔酋長大笑一聲,高聲道:“我且先不斷你所說是真是假,但你趁夜而出,確是十分可疑。這些時日就請留在營帳內吧,若證明你是清白的,我自當想你請罪。”
這話說的威嚴十足,確是不容質疑。
“你!”少年見他態度如此蠻橫,攥緊了手中的拳頭。
見時機成熟,一旁的阿什爾塔克衝一名親隨點了點頭。
“族長,我,我看到李將軍在新月湖中偷看艾娜塔格洗澡!還揚言,揚言要三日內把塔格搞到手。”一個精壯的白狼族漢子邁步上前,高聲道。
此話一出,蘇塔酋長連聲狂咳了幾聲。
扶著一名部族勇士勉強站穩了身子,蘇塔酋長怒極而笑:“好啊,好!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這哪裏是什麽惡意栽贓,分明是你一人所設的套局。我們偏偏都中了你的計,落入套中。”
他本就對少年夜遊新月湖的解釋嗤之以鼻,如今聽了族人此言自是大怒。
李括聞聽此言心中大怒道:“蘇塔族長,請你說話負些責任。我何時有偷看過艾娜塔格洗澡?又與這個刺殺案有何幹係?”
事關身家清白,少年自是據理力爭。
想不到一夜間竟然發生了這麽多事,料不及自己竟然卷入到這個陰謀的中心。
蘇塔酋長卻完全不去理會少年的憤怒,兀自拍了拍手:“李將軍,你演的好一出大戲啊!你先是三番兩次向我暗示遭遇了刺客刺殺,好讓我對你產生愧疚之情;其後,你又以派出軍中勇武之者殺害伊索好以佐證刺客出沒的事實。你偏偏又故意留下了漢人的褡褳,便是要以此徹底撇清你的嫌隙!”
張延基邁步上前,替李括抱屈道:“括兒哥好生生的為何要刺殺伊索塔克,難道族長就憑借那位勇士的一麵之詞而妄下結論嗎?”
竇青亦是朗聲道:“是啊,我家都尉為人正直,如何會做那等令人不齒的事?”
“是與不是,不是你們說了算!”蘇塔酋長咬了咬牙終是說道:“這個小子還真是沉得住氣,他自打見到艾娜第一麵起就喜歡上她了吧?隻是那時他礙著麵子不便向我提出來,伊索身為兄長一向對艾娜疼愛有加。他怕我為了討好唐軍將艾娜送予你,便幾次在宴會上向艾娜使眼色暗示。你看出了端倪懷恨在心,這才謀劃了這麽一個一石二鳥之計。一來殺掉伊索以泄私憤,二來借被刺殺一事逼我將艾娜贈予你。你,好毒的心思啊。證據,你不是要證據嗎?你夜裏跑到湖中偷看艾娜洗澡,還不夠說明嗎!”
“士可殺不可辱!”李括將手探向腰間的橫刀,一字一頓道。
紅口白牙,他實在不明白那個白狼族勇士為何會誣陷自己;問心無愧,他不懼怕任何形式的懷疑和問責。
“噌!”見李括握住了刀柄,帳內的白狼族勇士紛紛抽出了彎刀,橫在身前。
“噌、噌噌!”張延基、竇青等人亦是抽出兵器,怒目而視。
此事事關自家都尉的名譽,此事事關大唐軍人的尊嚴,他們必須爭下這口氣!
我們絕不會主動去惹事,但如果有人招惹是非,我們亦是樂得奉陪!
此刻帳內的氣氛甚是緊張,雙方隨時都有可能兵戈相向。
值此之時,帷幔輕啟,冷風瑟瑟,卻見一身著白色儒袍的男子緩步進入氈帳。在他身後跟著兩名押解囚犯的白狼族勇士,隻見那囚犯已被剝去了外袍,寒風下戰戰栗栗,抖若篩糠。
“文靜你來了,這個人是怎麽回事?”蘇塔酋長皺了皺眉,點了點道。
那喚為陳文靜的男子笑了笑道:“此事當不是李將軍所為。”
“哦?你可有證據?”蘇塔酋長心下一沉,忙問道。
“其實文靜一開始和族長想的是一樣的。從種種跡象都可以推出李都尉行刺伊索塔克的可能性最大。李都尉有行刺的動機也有實現它的能力。再者說色令智昏,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嘛。”
他頓了一頓,看到眾唐將皆是對他怒目而視,連忙咳嗽一聲道:“隻是文靜後來一想,我們都能想到的道理,李都尉又怎能看之不出?留下如此明顯的痕跡,卻似是有人嫁禍。”
聞聽此言,阿什爾眼神中閃過一絲驚懼,隨即便斂複平靜。
陳文靜淡聲續道:“後來我便著人暗中調查,竟是有了驚人的發現。順著行刺凶手遁逃的腳印我們竟是尋到了庫撒的氈包。”
蘇塔酋長不禁大惑,急問道:“之前不是探查過嗎,卻是沒有見到腳印。”
陳文靜輕笑一聲,緩緩道:“那刺客不知是聰明過頭還是怎的,隻清理掉了伊索塔克氈帳周圍的痕跡,卻沒有將木柵外的痕跡清理掉。我們順著腳印找到了庫撒的氈包,竟是在他的床底找到了這個。”
陳文靜將一件夜行衣投到了地毯上,眉宇間帶著幾絲嘲諷的輕視。
“我們對他進行了拷問,誰知這個家夥竟是個軟骨頭,還沒怎麽用刑他就都招了。我真的不敢相信阿什爾塔克竟也是個絕頂的戲子,當是自編自導了這麽出苦肉計。”
蘇塔族長掙紮著支起上身,憤然的指著隻身著裏衣,正自瑟瑟發抖的庫撒,厲聲道:“他說的都是真的?”
庫撒聞聽葉護問話,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株稻草,披散著亂發爬到了蘇塔酋長身前,抓住他的大腿,哭道:
“族長,與小人無關啊,都是阿什爾塔克讓我做的。他是主子,讓我演一出戲我怎麽好推卻啊。”
蘇塔酋長盛怒之下怎聽得進他的辯解?怒然一腳便將其踹翻在地。
隻聽一聲慘叫,庫撒便掩著下腹,半蜷縮著身子,在地上痛苦的打起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