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第六十五章 破鋒(四)

月波凝滴,寒爐重慰,東風欲障心暖。

望玉壺天近,了無塵隔,誰與細傾春碧?(注1)

漫漫華靄,寂芒的原野上卻是了無一人。

黃羊皮圍製的氈帳內,李括正獨自飲著烈酒。

斜靠在銅質的火盆側,端詳著眼前的物景,卻是有著說不出的蒼涼之感。

輕抿一口烈酒,搖了搖頭,青燈苦燭間卻是顯得有些蕭索。

方自恍惚間,忽覺燭影搖曳,卻是那帷帳輕啟,陳文靜腳步輕盈的踱入帳內。

雙手反背,輕歎一聲,陳文靜惋惜道:“翠尊易泣,卻無玉人吹笛,真是煞了這般悠遠的情調。”

李括方自從思忖中回過神來,見陳文靜竟黯然生情,不禁一愣。

“文靜大哥,今日夜間來至李某的氈帳不會隻是為了談酒論佳人吧。”

苦笑一聲,陳文靜雙眼微眯的看著李括:“李將軍,在你心目中文靜是個什麽樣的人?”

不知陳文靜為何言及至此,李括卻是微一拱手,朗聲道:“文靜大哥自是一個不凡的謀士。自古漢高祖得蕭何而定天下,曹孟德從荀彧而平四海。哪位明主若是能得文靜大哥相助,想必定會在亂世中創出一番事業。”

陳文靜在剖析伊索塔克刺殺案上,所表現出的沉著氣質和非凡謀略都讓李括頗為讚歎。這麽說倒不是有意誇讚,確是真心敬服!

微搖了搖頭,陳文靜輕聲道:“且不論現在是與不是亂世,單是我陳文靜你李將軍便是認錯了。”

微頓了頓,嘴角輕揚,眼神有些恍惚飄渺。

“我又何嚐不想過著竹林飲酒,曲水流觴的田園生活。昔日陶潛不為五鬥米折腰,親躬耕於隴上,卻是得了千古佳名。我同是文人,卻怎不想留名千古?”嘴角微微抽搐,劉文靜卻是有些岑然:“隻是名士雖佳,卻不適於你我。”

“此話怎講?”

“李將軍可知名士亦有真假之分?自魏晉南北朝以來,世人流行複古之風。眾人皆看到了名士的瀟灑,飄逸卻沒有看到名士的無奈。”

“名士有何無奈?一夢黃粱一壺酒,一身白衣一生裁...”

“白衣?或許吧,那種世人骨子裏狹隘的自尊心讓他們政事失意後便轉而投身到山水園林裏。隻是這寄情山水卻是摻雜了太多的政治意圖?”

“歸隱山林卻還怎能有政治意圖?文靜大哥這話有些偏頗了吧。”心中不服,李括便是將了陳文靜一將。

“這些所謂的名士,便拿國朝來說,多是政事失意後才‘歸隱’山林。這其中的目的,多是營造名聲。仿著魏晉名士,整日竹林賦詩,原崗呼嘯,躬耕隴上,大醉而歸。這久而久之,‘名士’一詞便掛在了他們的頭上。”

微頓了頓,陳文靜壓低了聲音道:“李將軍,若你是朝廷的公卿要員,要舉薦賢明之士會選擇什麽樣的人呢?這些人自是推薦到州郡乃京兆的不二人選。所以,這些‘名士’便通過所謂的‘袒腹飲酒,窮途慟哭’重新得到朝廷的重用。說道底,這些歸隱不過是重返政壇的一個障眼法罷了。”

沉默良久,李括才是啟口道:“若是如此,想必文靜大哥便是不屑於此類做法,才來到這苦寒之地謀得出路?”

陳文靜搖了搖頭道:“我沒你想的那麽高尚,便是我也曾像他們那樣企圖用這種手段得以進入朝廷。隻是我時運不濟,沒有被州郡長官舉薦罷了。我這一歸隱便是十年,等的我幾乎磨光了所有的棱角。暗自思量,我確是不甘就此隱沒於山野,我要實現我的夢想,絕不能讓它隨我一起蓋入黃土!”

“那文靜大哥為何不走科舉的道路呢?以大哥的文采,若是想謀個進士出身確不是什麽難事。”

“科舉?且不說數以萬計的人每年爭那幾個可憐的名額,便是我的文章真得到了賞識,得以上達天聽,又有幾分可能做到高官呢?若是外放個窮鄉僻壤做個縣丞終老,又何談實現我的政治夢想?自古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若是想趟過層層勢力人脈而不沾身談何容易?國朝雖獨創科舉製度以網羅天下人才,但從南北朝承襲下來的九品中正製(注2)還有著相當大的影響力,豈是朝夕間能根除的?我三次應考都名落孫山,早已是灰透了心。”

陳文靜說的甚是平靜,仿佛這一切與他沒有什麽相幹。

“因此,我便選擇來這大非川草原。塞外雖然苦寒,卻是最重視人的才能。避開中原那許許多多錯雜的人情關係,我便能更好的發揮我自己的才能。蘇塔族長在我潦倒落魄之時接濟了我,我自然要全力替他做事。李將軍看到我許多心狠手辣的一麵,該是覺得我是鐵石心腸的吧。”

麵頰微紅,李括拱手苦笑道:“文靜大哥,我確是錯怪你了。我原先隻道你是為了名利不擇手段,卻怎知你還有著這許多的抱負和苦衷。”

陳文靜背轉過身,看著那火盆中跳動著的紅焰,淡聲道:“其實這也不怪你,畢竟身處納吉部的這些年我也確實變了不少。要想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中生存下去,便要將心變硬變狠。隻有比狼還狠辣的人才能在這片土地中生存下去。”

良久,陳文靜才緩過神來,拍了拍頭無奈一笑道:“你瞧我,一發起牢騷,便將正事忘了。此番夜時打攪賢弟,確是有要事相商。”

頓了頓聲,陳文靜接道:“‘通商’之事李將軍你也看到了,吐蕃讚普明文規定雪域高原上任何部族不得與唐人‘互貿’。不過,若是我們做的謹慎些,這其中暴利亦是不可估量的。這一場草市若成,雙方皆是獲利頗豐。唐軍可以引得吐蕃‘衙役’揮著大棒趕回九曲,忙著驅散商市;我們納吉部亦能分得急需的‘肉好’,壯闊自己的實力。蘇塔酋長高瞻遠矚,早已為納吉部想好了此路。”陳文靜說話時雙目不離李括,眼眸深處透出一絲深邃的精光。

李括心中大喜,唐軍這幾日之所以一直在納吉部營盤中逗留,就是為了商談這‘通商’之事。若是得了白狼族五千勇士相助,攻下九曲城的把握便又加上了一分把握!

或許是伊索塔克被刺殺一事讓蘇塔族長下定了決心吧,他急需一場與唐人的‘大買賣’來重新營造納吉部的秩序,豎立自己的威望。

少年拍著胸脯笑道:“如此,唐軍這邊便有我來出麵好了。如此雙贏之事何樂而不為?”

陳文靜臉山閃出一絲狐疑,隨即被燦爛的笑容掩飾,大笑道:“李將軍果然是爽快人。不日大軍便要啟程,今晚李將軍還是應好生休息。”

雙手微拱,李括輕聲道:“多謝文靜大哥了。明日出發時,李某自當以酒敬謝。”

那陳文靜聞聽此話,竟是大笑一聲,邁步朝氈帳外走去。

漫漫星幕,新月倒掛。

羅帳燈昏,探首相望去,韶華該是映向誰家溝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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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春碧:代指美酒。出自史達祖《喜遷鶯》。

注2:九品中正製:九品中正製也叫九品官人法,是盛行於魏晉南北朝時期主要的選官製度。這種選官製度,實際是兩漢察舉製度的一種延續和發展,或者說是察舉製的另一種表現形式。這種新的選官製度是由魏文帝曹丕時的吏部,此製度造成了世家大族壟斷朝廷官職的局麵,使得許多寒門子弟沒有機會入朝為官。

ps:流雲查過,鹹亨四年鹹亨四年唐朝錄取的進士數目最多的年份是在鹹亨四年。而在貞元十八年,唐德宗下敕說:“自今以後,每年考試所拔人,明經不得過一百人,進士不得過二十人。如無其人,不必要補此數。”現在想來,高考、考研真是浮雲。。。我輩當自強,複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