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第九十三章 人心(四)

天地不懷仁,乃以萬物為芻狗;子不如佯諾,而反戈以誅袍澤。

天地不仁尚且可以忍受,而袍澤的這反戈一擊,卻實在傷透了銅武將士的心。

他們是流著一脈骨血的鄉黨啊,他們是懷著一樣信仰的兄弟啊。

李括也知道,這些底層的士兵沒有選擇的權力和機會,一切的決定權都掌握在高秀延手中。普通的士卒多隻能去執行和承受,但他們的漠然、順其自然的態度依然讓李括感到惴惴心痛。

高伯父曾對自己說過:身為軍人,世界上最殘酷的事情莫過於袍澤的背叛。因為軍旅生活蘊著太多的酸甜苦辣,每一日都包含了太多的故事,而這故事的分享者、參與者唯有袍澤耳。所以,每一場戰鬥,他都會身先士卒,給弟兄以為暖;所以,每一戰,他都不會放棄一個袍澤,不會讓他們心寒。

但是,這結果...

“王小春也是跟著你逃出去的?”李括抬起頭,苦笑一聲。

如此看來,王小春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雙龍穀隻有這麽一條通路,若是沒有內應他如何能夠逃脫?

蘇亞斯點了點頭,嘴角的肌肉扯微微一抽。

有時候生活便是一盤無法預料結局的棋局,我們隻是一枚棋子,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去做什麽。而朋友和敵人的界限亦是那麽曖昧,靈魂遊離在兩者之間,時而升忝為天使,時而墮化為惡魔。

生活,就是在你近乎絕望時,伸出援手的引路人,而這條路終歸還得由你自己走下去。

“你救我,就僅僅因為我也是唐人?”

“這點很重要嗎?”蘇亞斯刻意避開了李括的眼神,淡淡道:“我承認有這方麵的考慮,但也不盡然。”

“你背叛了高秀延,就不怕他懲罰你?”

“我和他終歸是不同路的。”蘇亞斯揚了揚馬鞭,閃出半個馬身。

墨玉色的夜幕下,一輪冷寂的彎月將無限韶華灑滿大地。

沿著一條條泥濘的小徑攀行,聯軍士兵累的氣喘籲籲,耗盡了僅存了體力。從日出到遲暮,他們一路上歇歇停停,磨了一整日終於從一個小山口繞出了雙龍穀。

在與蘇亞斯的交談中,李括至少明白了三點。

首先,蘇亞斯是高秀延精心培養的暗樁,潛伏於白狼族納吉部。其次,他的確是在高秀延的指使下刺殺的自己和伊索塔克。再次,高秀延此番是打定了主意,定要借吐蕃人的彎刀將自己鏟除。

也就是說,來到白狼族納吉部休憩便是高秀延計劃好的。從進入白狼族的營盤開始,事情就按照高秀延設定的方向發展。高秀延本想借蘇亞斯之手將自己除掉,但無奈蘇亞斯臨時心軟,給了自己逃脫的機會。高秀延一計不成,另生一計,借刺殺伊索塔克將髒水潑到自己身上。

但人算不如天算,由於陳文靜的介入,刺殺案引到了無辜的阿什爾塔克身上。

陳文靜,陳文靜,他究竟是誰,為何要將髒水潑向阿什爾塔克?

李括隻覺一陣頭痛,這之中的疑團太多,自己根本不可能全部理清頭緒!

長歎一聲,少年開始為接下來的事情謀劃。

高秀延自然不會就此罷手,故而後來才有了命自己攔截九曲軍的命令,才有了拒配一人雙騎的詭異命令。

想不到自己一心報國,竟然落得這麽個下場。

他究竟怎麽得罪了高秀延?難道就因為那夜與他的大吵,那廝就要置自己於死地?

還是因為自己表現的太過顯眼,危及到了他的位置?

在他看來,這數千袍澤的生命就賤如蚍蜉,就該為他的憤怒陪葬?

李括心頭如同被插入了一支匕首,狠狠的攪動,翻卷剜下一塊血肉。

鮮血淋漓的背叛,鮮血淋漓的背叛!

這就是他一直敬慕信賴的主帥,這就是他一直托付生命的袍澤?

生活有時太過真實,真實的讓人心神皆懼。

“啊--啊--”李括搖了搖頭,放聲呼嘯。

“啊--啊--”一聲聲長嘯回響在青山綠穀間,不住詰問著這世道,到底什麽人才值得信賴?

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還有回到唐軍中的可能?高秀延會不會和他撕破臉皮?回到唐軍後該如何相處?

一連串的疑問壓得少年喘不過氣來,懊喪的揮了揮拳頭。

“嘶溜溜!”

“嘶溜溜!”

清風突然揚起前蹄,悲聲嘶鳴。

李括單手挽著韁繩險些跌了下來。待重新找回平衡,少年才明白發生了什麽。

身著一襲黑衣的俊秀少年手持镔鐵彎刀,一人一騎橫立在道口中,在他身後跟著近萬鐵甲騎兵,蜿蜿蜒蜒直延到了一裏外。

他們皆是清一色的明光鎧,清一色的黑頭發黃皮膚。正是明光鎧反射的寒光另胯下坐騎受驚,一陣悲鳴。(注1)

他們是唐軍,是他的袍澤!

嗬,嗬嗬...

“持械!”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他反而更為鎮靜。這件事情遲早要了解的,既然如此早來總比晚來好。

他要親口問問高秀延,問問他為何置數千袍澤的生命於不顧,為何置河湟戰役的大局於不顧!

他麾下統共隻有四千不到的將士,而對麵的士兵粗略一數也有近萬,真要動起手來,自己基本沒有什麽勝算。

但他絕不會束手就擒,引頸就戮!

憑什麽他高秀延一句話就能讓數萬袍澤反戈?憑什麽大唐隴右的軍隊轉瞬間就變成了高秀延的私兵?難道就僅僅因為他有個做安西大都護的族叔?

“噌!”

“噌!”“噌!”一柄柄橫刀抽了出來,銅武營的老兵緊緊圍在李括身旁,怒視著對麵的袍澤。

呸,他們根本配不上袍澤二字。

他們是一群行屍走肉,他們是一群被人支配思想的懦夫!

大唐的橫刀是用來保衛家園的,不是用來捅自己兄弟心窩子的!

他們不懂,不懂...

山道上的氣氛已經甚為緊張,很可能一支流矢就會引起雙方的廝殺。

高秀延手下的唐軍雖然占據了數量優勢,卻大多心虛愧疚,甚至不敢直視袍澤的眼睛。

蘇亞斯衝李括揮了揮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單手挽著韁繩,走出了銅武唐軍的隊列,在兩軍前的窪地處停了下來。

“阿軒,你讓開。”一陣沉默後,蘇亞斯歎了一聲:“你...不要逼我。等他們走遠,我就隨你回去向主人請罪。”

“哈哈,我還道你是冤枉的,原來你真的背叛了主人。”那阿軒嗬斥一聲道:“逆賊還不速速讓開,真要逼我斬殺你於陣前嗎?”阿軒頓了頓道:“你難道忘記娘親是怎麽死的了嗎?你難道忘了我們的仇人了嗎?這仇,隻有主人能報...”

“我再給你一個機會,隻要你...”

“不用說了!阿軒,隻要我在,我就不會讓你過去的,除非你殺了我。”蘇亞斯苦笑一聲,聲音裏滿是決絕。

“好,好。既然你冥頑不靈,就叫我替主人除了你這個細作。”

他說完大手一揮,便有數名弓箭手彎弓搭弦,頃刻間便有一張箭網朝蘇亞斯罩來。

蘇亞斯卻也著實了得,麵對如此凶險之勢,處變不驚,輕巧的用彎刀將羽箭格擋開來,雖出身箭雨卻仍毫發無損。

一旁的阿軒見此情景,眼神突變的陰鷙,他親自抽出五石硬弓,彎弓搭箭。隻聽颼颼一聲利響,一支羽箭劃過夜空,精準的射到了蘇亞斯所騎乘的馬兒右眼中。戰馬嘶鳴一聲便倒斃於地,蘇亞斯來不及躲避摔倒在地,數支羽箭如影隨形般的抵至。

在那一瞬,蘇亞斯瞳孔中的影像是那麽清晰,他甚至能夠看清羽箭箭尾的標花和箭簇的魚尾紋記。

鮮血從少年的胸腔滲出,輕扶斃命的馬兒,他艱難的站起身來,用盡全身勁力將镔鐵彎刀倒插入地中。

他昂然的回轉過頭,衝李括道:“你不是一直,一直想知道高秀延...高秀延為何幾次三番要致你於死地嗎?當然不是因為你的失禮...”

“咳!”“咳”

“也不是因為你的卓越表現危及了他的位置...是因為,李,李林...”

這個渾身插滿羽箭的俊美少年嘴角掛上一抹淡淡的微笑,在墨玉色的夜幕下屹然朝北挺立。是時候回家了嗎?,那一刻,他竟是欣悅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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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明光鎧:《唐六典》卷十六有雲:“甲之製十有三,一曰明光甲、二曰光要甲、三曰細鱗甲、四曰文山甲、五曰烏鎚甲、六曰白布甲、七曰皂絹甲、八曰布背甲、九曰步兵甲、十曰皮甲、十有一曰木甲、十有二曰鎖子甲、十有三曰馬甲。”

明光鎧是最為奢華的鎧甲之一,也隻有盛唐能負擔的起。即便如此,也隻能做到裝備精銳部隊。

ps:結果出乎意料不?驚豔吧?還沒結束,我一定要讓七郎在這卷認清人心。雖然殘酷,但如果不這麽做,吃虧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