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間的天氣就像上位者的臉,說變就變。
興許前一刻日頭還掛在天穹正中,散著陣陣燥暑,後一分便大雨滂沱,澆的路旁行人一片匆容。
前幾日剛下過一場軟雨,長安城中揚起的塵埃被徹底壓了下去,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清新泥土的芳香。李括乘著清風信馬由韁的走向通濟坊的客隆茶館,沐浴著夏日難得的清爽。
這些時日,清風臀上的傷勢已經養的差不離。李括心中愧疚,給愛駒的食料中加入了不少燕麥。這牲畜倒是通靈,一見到李括就打著響鼻親昵的蹭向少年的身子。(注1)
唉!
回到長安城已有五日,再不去跟昔日的玩伴見個麵,李括可真就過意不去了。別的且不論,光是為了小六,少年便沒有理由不踏入通濟坊。這塊土地承載著他兒時太多的記憶,不能忘記亦無法忘記。
客隆茶館的生意如今熱鬧了不少,大堂中每日都擠滿了形形色色的食客、茶友。杜老掌櫃如今精明了不少,花了足足二十貫開元通寶從北裏雇來了一位紅牌阿姑,一整日坐鎮館子裏撥弦唱曲兒,引來了不小的關注。甭管是長安、萬年的衙役差爺,還是稍有些頭麵的士紳少爺都以能來客隆茶館聽曲兒為榮。
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嗯!這聽得不是曲兒,是氛圍。
就連茶館的招牌都易了新,原先杉木薄板換成了透實的紅鬆木,隴右軍中的掌書記高適高達夫更是親自題寫了店名。
客、隆二字寫的遒勁有力,鋒芒畢露,讓人看來不禁嘖嘖稱奇。雖然高書記的字不似張旭張九爺筆法那般筆走龍蛇,卻勝在周正。四正方朗的兩個大字嵌在那木板裏,再用金粉那麽一鎏,嘖嘖,這叫一個氣派。
況且,如今有誰不知這客隆茶館是李括李都尉的產業?別看那名義上的掌櫃是老杜頭兒,那這是因為李小將軍怕經商影響仕途,這才讓老杜頭兒掛了個虛名。
李都尉可是長安百姓、隴右百姓的大恩人。若不是他率領三千鐵騎圍困九曲城,那石堡城如何拿的下來?若石堡城拿不下來,不說別的,大夥兒都得因居高不下的米價活活餓死!
如今這長安城中有不知哥舒翰者,卻沒有不知道李括李都尉的人。
連教坊司都根據李都尉的英勇事跡填了新詞,讚頌他的豐功偉績咧,這客隆茶館搭上了這麽條關係如何能不紅火?
杜老掌櫃恰是春風得意之時,自從隴右大勝以來,他的生意一天好過一天。老人家從別記店鋪裏挖來了兩個機靈地夥計,一個負責記賬,一個負責走堂。這麽一來,他是徹底落了清閑,整日搬了個胡凳坐在大門口,逢人便道:“知道李都尉不,那是我老杜未來的女婿!”
食客投來的豔羨目光讓他覺得很是受用,要不怎麽說呢,生男不如生女,貴妃娘娘不就是最好的例子?生了個禿小子還得為他的前景操碎心,養個好閨女卻能綁縛一個實足的乘龍快婿!
李括卻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長安父老心中的大英雄,來到店前一個縱躍便下了馬背。將清風綁縛在店前的木杆子上,少年邁開方步就朝店內走去。
如今正值午後,店內的食客倒是不多。整個店鋪顯然重新修葺過,從裏到外透著一股貴氣。少年沒有心思去欣賞這些雕花屏風,梨木雅幾,徑直朝後堂而去。
“阿甜,我來了!”
見到少年進門,杜景甜微蹙了蹙眉,一把拉過李括低聲道:“小七哥,趕快進來坐,阿爺正惦記著你呢。”微頓了頓,小娘頗為神秘的半眯著眼睛,開了話匣:“昨日下午的時候,有個貴人給你送來了件禮物哩!”
李括撓了撓頭,實在想不出自己會結實什麽貴人。進了內堂,少年撩起長袍,施施然坐定,開口道:
“杜叔,您看我這麽晚才來看您,實在是...”
杜老掌櫃一看到李括就似看到財神爺,兩眼直冒精光。這麽個珍寶,他如何敢怪罪,如何會怪罪?
見少年犯了客套,老人家連忙擺手道:“不打緊,不打緊,來了就好,來了就好。”杜老掌櫃一邊敲打著案幾,一邊徐徐傾訴著事情的經過。
“昨日快入夜的時候,店裏來了三個貴人。他們來到店中就問我是不是你原先的東家。你也知道,我們客隆茶館能有今日的好光景,全托了七郎你的福氣...”
“爹!你就不能徑直說正題?”杜小娘嬌嗔一聲,對自家阿爺輕敲了一記粉拳。
“好,好,好!”杜老掌櫃滿麵紅光,稍稍提了語速:“那三人顯然是在道上走過的,風塵仆仆一臉倦容。”
“我輕應了一句,他們倒是也不深問,便點了兩斤醬羊肉,要了兩壺好酒。”杜老掌櫃瞥了眼裏括,見少年並沒有什麽異常反應,遂繼續說著:“他們不住打聽你的近況,我一一說了。我覺得奇怪,便問他的名姓。隻是那人卻閉口不提,隻說叫我將這個交給你。”
杜老掌櫃從身後取來一件長長的黑布包裹,推送到少年麵前。
“我尋摸著是件貴重的東西,就沒敢打開。”杜老掌櫃搓著手掌,嘿嘿笑著。
李括接過包裹,抽開綁縛其上的絨繩,又抽去一疊疊防水的葛布,入眼的確是一張黃色木質手弩!(注2)
少年強壓住心中的震驚,舉起了那柄手弩,試了試分量,不輕不重正合適!
“咦,這還有封信呢!”杜景甜眼睛尖,拾起包裹底層的湖州信箋,輕巧展開。
“噢,原來是你在路上遇到的鏢師朋友,難怪會有這麽古怪的東西。”小娘恍然大悟,櫻桃小口直咧成了鵝蛋。
“我來看看!”情急之下,少年一把奪過紙箋,一行清秀的小字登時映入眼中。
“李都尉親啟--‘那一巴掌,算我欠你的。這具手弩,贈予你,以作補償。嗯,我看輕了你,你...算是個男人!’--倪欣”寥寥數字卻是清楚的交代了來人的身份。
少年微微搖了搖頭,輕歎一聲。
原來她還記得自己!原來她還記得自己!
自打長城堡一戰後,他便與這些客商,鏢師分了程。那些江湖、商路討營生的人自然會為了生計奔波,而他作為一個軍人自然要拿起手中的兵器,守衛值得珍惜的東西。
既然哥舒大帥他老人家親自來了隴右,自己這支直屬的部隊自然沒有理由再往涼州走。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起初自己出塞本是為了護送軍械至涼州,借以徹查洛書訣一事,說白了是為陛下做個暗樁,沒想到半路上卻遇到吐蕃人的大舉入侵。於內傳妖教以蠱惑大唐百姓心智,在外舉重兵以進犯邊關要隘。如此看來,吐蕃人對隴右確已是謀劃已久了。
這場仗打的及時,打的漂亮!若沒有這場隴右會戰,怕是終南山坳中的慘劇還會再次上演吧。
隻是自己的計劃卻因這場戰爭徹底打亂,如今再想去涼州,何其難以矣!
看著這張信箋,李括心中久久不能平複。曠野中的那個雨夜,山洞中跳躍的火光,倪欣那如羊脂玉般素白的胴-體......
少年不是聖人,在得知倪欣是女兒身後自然心中也有過悸動。不過,畢竟自己和阿甜青梅竹馬,當時的情境下,想的更多的卻是如何處理尷尬的氛圍。
尤龍,倪欣,如此看來,他們竟已來到了長安?
“倒是一把好弩!”杜老掌櫃雖然不曾有過行伍經曆,卻很是識貨,指著手弩嘖嘖稱奇。
“這弩啊也就是送給你,若是予了別人,他還不一定敢收!”
“那是自然,這手弩是禁物,除了軍爺誰個敢用?”杜景甜頗為自豪的揚了揚頭,仿佛她自己才是這具手弩的主人。
“她們有沒有說去哪裏了?”
李括雖然知道這個問題多半不會有結果,卻還是下意識的問了出來。
“這個倒沒有,她們行色匆匆的,將包裹交給我後,沒扒拉幾口菜食就抹嘴走入了。嘿嘿,不是我說啊,她們還真是有錢,足足丟下兩貫的肉好!”
杜老掌櫃一談到此就很是得意。那可是兩貫的肉好啊,那三個客人眼睛都沒眨半眨,就把它賞給了自己,嘖嘖,真是財神爺啊。
“噢!”少年心下一沉,希望再次落空。
仗劍遊江湖,負弓行河山,也許他們二人,終歸是不同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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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燕麥:燕麥在我國古代作為一種耐饑抗寒食品,有“四十裏的蓧麵,三十裏的白麵糕,二十裏的玉米窩窩餓斷腰”之說,而燕麥屬於高熱量耐饑食物,中國燕麥的栽培曆史已有2100年之久
注2:手弩:中國古代裝有張弦機構(弩臂和弩機),可以延時發射的弓。弩箭僅限軍用,民間嚴禁持有。故而才會有杜景甜的那一番話。不過,所謂規矩隻是針對平民百姓,王孫公子當然不會受此限製了,一把手弩又有誰會去計較?
ps:女二啊,女二,太冷了...